《复活》第94章


一个身强力壮。相貌端正的人走了出来。
〃怎么也管不住他们;长官。〃班长眼睛里露出笑意;说。
〃那就让我来对付他们。〃典狱长皱着眉头说。
〃他们为什么打架?〃英国人问。
聂赫留朵夫就问班长;他们为什么打架。
〃为了一块包脚布;他错拿了别人的包脚布。〃班长仍旧笑着说。〃这个推了一下;那个就还了一拳。〃
聂赫留朵夫翻译给英国人。
〃我想对他们说几句话。〃英国人对典狱长说。
聂赫留朵夫把这句话翻译过来。典狱长说:〃行。〃于是英国人就拿出他那本精装的皮面福音书来。
〃麻烦您给我翻译一下。〃他对聂赫留朵夫说。〃你们吵嘴;打架;可是为我们而死的基督;却给我们提出另一种办法来解决争端。您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按基督教义该怎样对待欺负我们的人?〃
聂赫留朵夫把英国人的话和问题翻译了一遍。
〃告诉长官;听凭长官发落;对吗?〃有一个人斜睨着看了眼威严的典狱长;试探着说。
〃揍他一顿;他就不会再欺负人了。〃另一个说。
有几个人笑着表示赞成。聂赫留朵夫把他们的回答翻译给英国人。
〃请您告诉他们;按基督教义行事正好相反: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英国人一面说;一面做出把脸送给人家打的样子。
聂赫留朵夫作了翻译。
〃最好让他自己尝一尝。〃有人说。
〃要是他两边都挨了揍;那还拿什么给人家打呢?〃有个病人躺在床上说。
〃那就让他把你打个稀巴烂。〃
〃嘿;那就来试一试吧。〃后面有个人说;快乐地笑起来。整个牢房里爆发出一片哄堂的大笑。就连那个挨打的人也一面流血。吐痰;一面哈哈大笑。连几个病人也笑了。
英国人不动声色;要求聂赫留朵夫转告他们;有些事看来似乎办不到;但信徒却能轻而易举地办到。
〃您问问他们喝不喝酒。〃
〃喝的;老爷。〃一个人说;接着又是一片嗤鼻声和大笑声。
这个牢房里有四名病人。英国人问为什么不把病人集中在一间牢房里。典狱长回答说;他们自己不愿意。这些病人得的都不是传染病;而且有一名医士照料他们;给他们治疗。
〃他有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有人说。
典狱长没理说话人;就把客人带到下一个牢房。又是打开房门;又是全体起床;肃静无声;又是英国人发福音书。在第五个牢房;第六个牢房;在过道两边;个个牢房里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们从苦役犯的牢房走到流放犯的牢房;从流放犯的牢房走到村社判刑农民的牢房;再到自愿跟随犯人的家属房间;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况;到处都是受冻。挨饿。无所事事。染上疾病的人;都是受尽凌辱。丧失自由的人;就象畜生一样。
英国人发完一些福音书;不再发了;甚至不再讲道了。难堪的景象;尤其是使人窒息的空气;显然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从这个牢房到那个牢房;听着典狱长对每个牢房的情况介绍;只是随口说一句:〃行了。〃聂赫留朵夫则象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感到精疲力尽;心灰意懒;但又没有勇气中途退出;离开这地方。
二十七
在关押流放犯的一个牢房里;聂赫留朵夫看见早晨在渡船上见到过的怪老头;不由感到惊奇。这个老头儿头发蓬乱;满脸皱纹;上身只穿一件肩头磨破的灰色脏衬衫;下身穿着同样破旧的长裤;赤脚坐在板床旁边的地板上;目光严肃而疑惑地瞧着进来的人。他那皮包骨头的身子从脏衬衫的破洞里露出来;显得虚弱可怜;但神色比在渡船上更加专注;更富有生气。犯人们也象别的牢房里那样;看见长官进来;都跳下床;挺直身子站着;可是老头儿却坐着不动。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双眉愤怒地立起来。
〃站起来!〃典狱长对他喝道。
老头儿却一动不动;只是轻蔑地微微一笑。
〃只有你的奴仆见到你才站起来。我可不是你的奴仆。瞧你头上还有烙印。。。。。。〃老头儿指着典狱长的前额说。
〃什—么?〃典狱长向他逼近一步;威胁说。
〃我认识这个人。〃聂赫留朵夫慌忙对典狱长说。〃为什么逮捕他?〃
〃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把他送来了。我们要求他们别把这种人送来;可他们还是往这儿送。〃典狱长怒气冲冲地斜睨着老头儿说。
〃看来你也是个反基督的家伙吧?〃老头儿对聂赫留朵夫说。
〃不;我是来参观的。〃聂赫留朵夫说。
〃哦;你们来见识见识反基督的家伙怎样折磨人吗?那就看吧。他们把人抓起来;在铁笼子里关满了人。人应当靠辛勤劳动过活;可他们把人都锁起来;象养猪一般养着;不让干活;弄得人都变成畜生了。〃
〃他在说什么?〃英国人问。
聂赫留朵夫说;老头儿责备典狱长把人都关起来。
〃您问问他;照他看来应该怎样对付不遵守法律的人?〃英国人说。
聂赫留朵夫把这个问题翻译了一遍。
老头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怪怪地笑起来。
〃法律!〃他鄙夷不屑地说了一遍;〃那些反基督的家伙先抢劫大家;霸占所有的土地;掠夺人家的财产;统统归他们所有;把凡是反对他们的人都打死。然后他们再定出法律来;说是不准抢劫;不准杀人。他们早就应该定出这样的法律来了。〃
聂赫留朵夫把这些话翻译了一遍。英国人微微一笑。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小偷和杀人犯呢;您问问他。〃
聂赫留朵夫又作了翻译。老头儿严厉地皱起眉头。
〃告诉他;叫他先除掉身上反基督的烙印;这样他就不会再遇到小偷和杀人犯了。你就这样告诉他。〃
〃他疯了。〃英国人听了聂赫留朵夫翻译的老头儿的话说;接着耸耸肩膀;走出牢房。
〃你干你的事;别去管人家;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该受惩罚;谁可以得到宽恕;上帝都知道;可不用我们操心。〃老头儿说;〃自己做自己的长官;这样就不需要什么长官了。走开;走开!〃他补充说;并生气地皱起眉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瞅着牢房里迟疑不决的聂赫留朵夫。〃反基督的奴仆怎样拿人喂虱子;你看得也够了。走吧;走吧!〃
聂赫留朵夫走进过道;英国人和典狱长却在一个门开着的空牢房门口站住了。英国人问这个牢房是做什么用的。典狱长说这是停尸室。
〃哦!〃英国人听了聂赫留朵夫的翻译说;要求进去看一看。
停尸室是一间不大的普通牢房。墙上点着一盏小灯;暗淡地照着屋角的几个背包和一堆木柴;也照着右边板床上的四具尸体。第一具尸体穿着麻布衬衫和麻布衬裤;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剃着阴阳头。这具尸体已经僵硬;两只发青的手原来一定交叉在胸前;现在已经分开;两只光脚也分开着;脚掌竖起。旁边躺着一个老妇人;她穿着白裙白袄;没包头巾;留着一条短短的稀疏辫子;瘦小的脸又黄又皱;鼻子很尖。老妇人旁边还有一具男尸;穿着紫色衣服。这颜色使聂赫留朵夫一怔。
他走近前去;仔细看看那具尸体。
往上翘起的山羊胡子;挺拔好看的鼻子;白净的高高前额;稀疏的鬈发;这些特征是他所熟悉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他还看见这张激愤和痛苦的脸;今天却变得宁静。安详而且美得出奇。
是的;他就是克雷里卓夫;至少是他物质生命留下的遗迹。
〃他受苦受难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为了什么?这些问题他现在明白了吗?〃聂赫留朵夫想;觉得这些问题无法解答;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他感到痛苦。
聂赫留朵夫没有跟英国人告别;就要求看守把他领到院子里。他觉得今晚经历的一切必须独自好好思考一下;于是就坐上马车回了旅馆。
二十八
回到旅馆;聂赫留朵夫没有上床睡觉;而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经结束。她不再需要他;这使他感到伤心和羞愧。不过此刻使他痛苦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空前剧烈地折磨着他的另外一件事;并要他有所行动。
在这段时间里;特别是今天在这座可怕的监狱里目睹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罪恶;那毁了亲爱的克雷里卓夫的罪恶;正泛滥成灾;不仅看不到战胜它的可能;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战胜。
他的头脑里浮现起千百个人的影子;他们被冷酷的将军。检察官。典狱长关在病菌弥漫的恶浊空气里;受尽凌辱。他想起自由不羁。痛骂长官而被看作疯子的怪老头。他还想起夹在其他几具尸体中间含恨而死的克雷里卓夫;相貌俊美;脸色蜡黄。究竟是他聂赫留朵夫疯了;还是那些自以为正确而干出这些勾当的人疯了?这个老问题此刻又更加执拗地出现在他面前;要求他解释。
他来回走得有点累了;脑子也思索得有点累了;就在靠近灯光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打开英国人送给他留作纪念的福音书;那是他刚才清理口袋时丢在桌上的。据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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