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第16章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奇‘书‘网‘整。理提。供'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他娘!要杀他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
“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了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徐州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门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人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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