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第19章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炸药房的爆炸,不但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也没有意识到。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炸药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竞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根本没权力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束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脚下的大地拴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矸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大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
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
“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
“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帮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帮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帮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O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帮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帮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状,水仓恰恰在那个~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洞子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帮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 。。'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尔,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了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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