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第42章


随后孔明似乎玩笑着说:“你莫非也梦见平原了么?”
“平原?辽阔、寂寞的……平原,我怎么能没有梦见呢?”我无奈地苦笑着,“丞相,很奇怪,是么?生长在清丽吴地的我,竟然可以梦见这样真实的西北风光,贫瘠的平原和古怪的太阳……”
“梦中还有别的什么吗?”
“还有……后来起雾了,远处有山,还有许多人,很奇怪地绕着圈儿慢慢移动,穿着灰白色粗糙的衣衫,低着头,好像还踏着种缓缓的节奏……”
今天夜里,我要将一个梦,完整地说给孔明听,无论多么艰涩多么疲倦。我原想独自拥有它,听任它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灵的夜空中静悄悄地溶化。但现在我已明白,倘我不能把它说与他人,不能把我时时为之颤栗的忧伤倾倒给他人,我就永远别想化解它而争得宁静。孔明应该是最好的听众,也是这个梦惟一的听众——— 我不会再将它说与别的人。
“许多的人,被一种哀愁的气氛笼罩着,好像无休止地环绕成一个圆……”
“明鹏,”孔明将他温暖的手心抚上了我的手背(我在凄冷的梦境叙述中,也可以感觉到孔明的温暖吗),“明鹏,你竟承受着这样的哀情么?为什么会这么悲切呢,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你梦见的,恐怕是个葬礼呀。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你的梦里还应该有一曲哀歌……”
“君其灵兮以旷放,寥廓忽荒兮超然自丧。路幽昧兮君高翔,意有所载兮梗其德扬……”
我竟然依着梦中的曲调低低地吟唱了起来,并且听见这歌声完全不似我的音质! 我想我是没有能力将一曲歌,唱得这样绵长凄婉的,我没有能力使我的灵魂我的美转化为音乐,温柔地绽开在黑色的枝头!
“……出不入兮往不返,三军悲哉兮心内摧伤。平原忽兮何渺茫,魂兮归来兮恋故乡……”
“完善的楚歌,相当正式,相当庄严。”孔明沉声道:“这是江南吴越之地广为流行的楚辞格式,又为何会响彻在你梦中的西北平原……咳,也许,梦么,不该追究得那么详细……然而,明鹏你的生活竟不如意到这样的地步么?在本该安恬的梦中竟然忧伤至此。”
我缓缓地摇着头,我说我过得很快活真的很快活我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快活呢?
“那怎么会……”孔明眉宇间浮着浅浅的疑虑,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松开。
然后我就离开了孔明,很是轻松。我本就不想从他那里了解什么答案,而且这个哀哀的梦恐怕本就没有答案——— 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听众,谛听我莫名的梦中悲伤。
临离开时孔明问了我一句:“明鹏,你觉得刘羽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并且确信自己没有对孔明撒谎。
第二天游尘对我说孔明有事拜托我,但当我随即要去中军帐时,游尘拦住我说:“丞相昨夜忙着回消息给大司农(农业部长),一宿没睡,现在正在休息,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游尘说这件事行动要快。
“什么事儿?”
“丞相令你去见子悦。”
“干……干什么?”
“送一封信,我向丞相推荐了你,因为不管怎么说子悦都不会伤害你的,对不对?”游尘掠了掠遮住眼梢的长发,她的眼睛平静清澈,“我还可以告诉你信的内容。”
“哦,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丞相不想和子悦硬碰硬,他打算与子悦谈谈条件。你明白吗?就是谈判。也许双方都可以做一点让步,这样可以避免你必须与子悦兵戈相见的难堪。和平可以争取的话,我们就要去争取它,对么?”游尘直视我的眼,她盈盈的诚挚目光使我惊讶于她话语一贯的平静,“本来丞相是不打算这么做的,但是我想若是逼迫你与子悦彻底地对立,是件太过残忍的事情,我可花了不少气力劝丞相哟。”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冬青。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凉凉的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是的,从第一天知道子悦是魏的左将军始,我就在提心吊胆地捱着我的生命,无边无际的黑夜将我嚼烂。梦中,我与子悦开战了——— 我们哭着哭着,尝着各自咸得发苦的泪水但我们的剑与枪还是如破铜烂铁一样地相撞,我叫着阿奇你停下来停下来,他也叫着,叫道,我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阿韵你停下吧你停下——— 我说我也停不下停不下——— 我们的兵刃撞出魔鬼的狞笑声——— 我哭——— 阿奇说爱我———
“明鹏你怎么啦?”
“我高兴。”
“那么你就去见子悦罢,你要不要与丞相辞行?”
“丞相有这样的要求吗?”
“嗯,”她舔舔唇,“丞相说随你的便。”
“那么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我当然也是随便你的喽,反正我早就将马匹与行囊还有向导给你准备好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对了,子悦现在在接近安定郡一带完备他的防务,所以丞相邀他在这里,”游尘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地图指点道:“这个中间位置见面,这地方,嗯,很小,叫执素,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我说真的很好听,执素,很好听。
你要说服子悦接受谈判,否则的话丞相大军会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那时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我不希望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你会难受我也会难受的。”
“谢谢你,冬青,我……我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真是谢谢你谢谢你!”火焰般突如其来的光明使我几乎神经错乱,我说冬青你太伟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伟大的人,伟大得简直不像人。
游尘在忍受我一大通令人肉麻的话后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还在爱他?”
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只是他极要好的朋友而非爱他的话,你就不该再向我道谢了,因为我也是他很好的朋友。”游尘轻叹一声说,“很好的朋友。”
“很好?好到什么程度?”我问,问得很傻。
“好到……好到他在对你说爱你之前就告诉我他爱你。”游尘笑得像一大串紫嘟嘟的葡萄,“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你别担心,他可没有说过喜欢我。”
“我担心个屁!你要的话,我就把他让给你!反正我是不想要了!”我放肆地笑道。很久没有这种放下一切的爽快了。
5。——— “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子悦在他的军营对视,近得他一伸手就可以揽住我的腰。
我说你的额角上为什么会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你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你原先是不喜欢纯白或者纯黑的为什么现在的你却仿佛很是偏爱这种单调?
他只是一语不发地冲我笑。
我说你干嘛不说话只晓得像个白痴样笑那么难看你还笑什么笑啊你应该对我讲两句话才好呀你半个字都不说哑巴一样明显不欢迎我嘛。 他说:“你好,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你呆在同一个营帐里。”
“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使者,你不要把我当敌人哟!” 我笑道。
我转动灵活的脖子看他营帐里面简单的摆设:一张黑漆已有些剥落的帅案,上面零落地摆着一些竹简文件和几支破旧却严肃的令箭,左侧有一杆白底黑字 “刘”字大旗远看像是他的墓碑——— 呸呸,这个不吉祥的丑陋比喻!他仍是那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就像原先他的黑发永远都梳不平,旅游鞋上永远都有几道墨黑的泥水印一样。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太冷淡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立即就走,谁稀罕你这小呆瓜呀;但我知道我不会走他拿根大棒子赶我我都不会走!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想事情你不要怨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嗯,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子悦舐了舐干燥的唇,“我知道你现在与陆逊的关系很亲近,但是你也忘不了我,对不对?”
我无言,无言的我只好盯住他的脸看。我明白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当然不会是因为我流了泪,不,这样轻易地就哭那太庸俗太低劣也太无趣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缘于我太专注,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也许不是他全部魂灵的缩影,但至少是我眼前精致片面的浮凸:
他在欢喜,好像紫竹在风中哗啦啦地乱摇零碎的叶;他在忧郁,好像月光下孤孤单单没有倒影相伴的湖;也许他很冷酷,我听游尘说他如今硬得像块石头,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在融化——— 火山喷发岩浆冲涌时,怎样的岩石都会被烘烤得柔软而滚烫!我还感觉到他略微的不安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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