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第119章


“竹音同志,我是刘宗魁,我来看你来了,你好吗?……”他上前去问候她。
“唔。……”她含糊地答应着,把脸侧向一边。他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从她来到部队到C团班师回营房,三天时间里她去了三次烈士陵园,次次都被担架抬回来,剩下的时间几乎全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对这位精神上有着多一层苦痛的烈士家属,刘宗魁不敢稍有疏忽。林洪生的妻子给他和他的部下普遍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一个要努力在别人面前维护自己的骄傲和体面的女人,又是一个因失去丈夫而失去了生活信心、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程度的女人。过去他听说过竹音和林洪生之间的故事,既不赞成林洪生的自暴自弃,更鄙视妻子对丈夫的背叛行为,今天却从竹音那双满含忧怨的、因丈夫的死而完全绝望的眼睛里,想到了更多的东西:首先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军人,他却在战争中牺牲了;其次她是个全身心爱着丈夫的女人,即使有过背叛行为,今天的表现也说明那一页过去了,她对丈夫的痛苦到极点的思念中或许就隐藏着自己最后的忏悔。他不再鄙视她,倒觉得她比其他烈士家属更值得同情和尊重!
考虑到竹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她家所在的城市又位于部队回营房的中途,刘宗魁决定带她一起走。最先打算将她安排到团卫生队的救护车上,后因救护车坐不下,他就让她同营部的医助一起,上了自己的吉普车。
车队昼夜兼程走了四天。慢慢地,刘宗魁发觉,竹音像是从一场沉沉的悲凉的噩梦中醒过来了。出发前她心中还只有绝望和死,现在,生的意识和某种与之相关的幻想又在她目光中复活和生长起来。
这天中午,车队进入竹音家所在城市的郊区。刘宗魁让司机把车开进城,一直把她送到家,又帮她提东西上楼。这一忽儿,他觉得她身上持续多日的虚弱状态完全消逝了,她成了一个完全康复的人。
他们在六楼楼梯拐角处一扇门前停下来。她先找出钥匙,熟练地把门打开,没有让他们进去,回身敲开了对面一扇门。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口里喊着“妈妈——”,向竹音怀里扑去。竹音蹲下身去抱住她,没有同随后走出门的邻居老太太说话,就把女儿的小脸扭向刘宗魁,问:
“丫丫,你看这是谁?”
女孩扑闪着两只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想了想,甜甜地、羞涩地说:
“他是爸爸!”
接着就扑过来了。刘宗魁没有弄明白竹音是否推了女儿一把。她转身站起,招呼司机和医助进屋,只将他和女孩留到门外。刘宗魁以为她是因女儿错认了爸爸不好意思,就抱起丫丫进了门。迎面看到墙上玻璃镜框里那张林洪生的大照片,他心中一惊:怪不得竹音初见到自己时会猛然一震,以后看到他目光中总会生出某种异样的情感,原来她牺牲的丈夫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不是局部的或细节上的相像,而是整体上的、尤其是精神和气质上的相像。
他和林洪生都是那种骨骼粗大相貌丑陋一身兵气的军人,又都是那种生性耿直内心忠厚脾气火爆的男人,还都是精神上遭受过严重挫伤的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之所以会酿成悲剧,不是因为他们粗卑而是因为他们善良,他们脸上的皮肤虽然粗糙,却都有一颗感情细腻的心。
怪不得林洪生的女儿会把他认成爸爸!
他们在厅里坐下来。竹音进进出出地为他们泡茶,拿烟。女孩的陌生感很快消除了,膝上膝下地爬,不愿离开他的怀抱。刘宗魁的心热起来,因为丫丫正在耳畔一声声地喊他“爸爸”!
“爸爸,你怎么老不回家呀?”
“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上百货商场买玩具呀?”
他将丫丫抱起来,坐到自己并起的膝盖上,换了一个话题:
“丫丫,今年几岁了?”
“四岁半。爸爸怎么忘记了?”
竹音匆匆从里屋走出来,将丫丫带到另一个房间,一个人走到他们中间,提起暖水瓶为他们的茶杯里添水,一边将眼睛移开,低声急切地对刘宗魁说:
“你先别把事情说破!……我现在还不想让孩子知道她爸爸牺牲了!”
她离开了,丫丫又跑回来,拿来了自己在幼儿园画的画。
“爸爸,你看!”
孩子的画上什么都有天空、云朵、太阳、山岗、树木、草地、房屋、河流。
整整一个世界。
只是没有爸爸。
他意识到他们该走了。
再坐下来,他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竹音,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他站起来,刚开口向要提篮子出门的女主人告辞,两条腿就被女孩子死死抱住了,图画撒了一地。
“我不让爸爸走!”丫丫一脸惊慌,后来就哭起来,“我不放你走!……别人都有爸爸,我也要有爸爸!……”
竹音的眼圈红了,脸白得如一张纸。她直视着刘宗魁的眼睛,低声说:
“你们留下吃顿饭吧。……让孩子相信她有爸爸!”
同来的医助和司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刘宗魁,接着干脆坐下了,向一旁背过脸去,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刘宗魁也把脸扭向窗外。他不能流泪,今天哪怕让他暂时扮演一下林洪生,他也觉得对不起那位死去的、同自己异常相像的烈士!但为了林洪生的女儿,他到底妥协了,坐下来,用粗大的手指一粒一粒抹掉了丫丫脸上的泪珠。
“好,我们不走,”他温柔地、嗓音有些沙哑地说,“我们同丫丫一起吃饭!”
他们留下来吃了午饭。出门的时候,医助和司机早早地带丫丫下了楼。门里门外,突然只剩下他和竹音两个人。竹音红了眼圈,大胆地说:
“刘副团长,我这样做也许不对。可是……我不想让孩子没有爸爸。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和丫丫等着你回来!”
她没有给他留下说话的时间,就匆匆下楼了。在楼下吉普车前,刘宗魁想单独对她讲几句:林洪生是他的战友,让他做竹音希望的事情是和自己的人生原则相抵牾的。然而只朝她那双满含泪水和哀怨的眼睛凝视了一刹那,他的心又软了。现在就把那番话说出口是异常残酷的,她的生命已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话可能恰恰带给她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半个月后他请假回到了故乡,在一座景色荒凉的小山上看到了妻子的连墓碑也没有的墓。祭奠完毕,他无声地哭了一场,然后在墓前的草地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抽,本打算想一想徐春兰的,却想到了竹音和她的女儿。
是那种由对亡妻的负疚之情构成的痛苦消失了,心胸开阔了一些,能够比较自由,比较平静地思考未来了。望着与南国的天空同样高远的北方的苍穹,他想到自己内心深处对发生在竹音家的事情并不感到惊讶。竹音对于他的感情并不是爱,她那已很虚弱的生命需要一个可以替代林洪生的人,他恰恰无论外貌气质还是职业都与她的丈夫十分相像或相同。竹音的感情转移分明建立在这样一种病态的心灵幻影之上——如果他走进自己的家庭,她失去的一切就都找回来了,她对丈夫的既愧又爱的心理创伤也就得到了治疗和痊愈。当然竹音寄托给他的还不仅是自己的感情,还有她的生命、家庭和女儿。他自己战前对生活就充满了绝望,战后依然将与绝望作伴。但是倘若他和竹音将两部分残缺不全的生活结合起来,他们和丫丫也许就能拥有一种完整的和美满的新生活。
他又想到了林洪生,不过想法与那天中午已经不同了。今天他不但觉得这位战友不会反对此事,相反还似乎正在冥冥之中用深情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希望它能成为现实。他能想到这是为什么:只要林洪生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这是合乎常情的——就会盼望死后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代替自己照料她们的生活。而他还没有下决心走进竹音的家,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还是没有决定自己是否走这一步,就像他一直没有决定是否留在部队一样。但休假完毕返回部队的中途,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到了那座城市,赶在薄暮时分敲响了竹音家的门。
她打开门。他的感觉是自从上次离开这儿之后,她和丫丫就一直在等他。他的到来没让母女俩感到惊奇,却给原本冷冷清清的房间里增添了欢乐。
“爸爸!爸爸回来了!”丫丫一眼望见他,丢下手中的玩具,快活地笑着,叫着,张开双臂,向他怀里扑来。
他心头一热,将丫丫抱起来。奇怪的是此刻他也有了那种感觉:他在外面飘泊了许久,今天终于回到家,同亲人们团聚了。
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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