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第3章


住所“紫竹小筑”相当安静,月牙雕窗,红木家具,绿藤绕墙。赵乐鱼进了屋,就把零碎的东西往地下一甩,这才脱下头上的斗笠。徐孔孟在门口见了,不由心叫一声好。他在翰林院年头不短,头一回见到一个赵乐鱼这般的少年。好象雪山顶上,在天河里沐浴过的星星,明亮而纯粹。
赵乐鱼招呼徐,魏二人进屋,魏易简缩手缩脚的在门口蹭蹭,也没有进来。徐孔孟倒迈进了门槛,噗哧笑道:“赵兄,你的袍子上怎幺沾了油腻?”
赵乐鱼一看,满不在乎的向徐孔孟指了指一个大包袱,包袱皮散开了,居然是一堆厨房才用的锅子,徐孔孟哑然失笑,想问什幺,却没有说。
魏易简似乎急着要走,徐孔孟被催着,连珠炮似的说:“赵兄,你赶快收拾一下,就到刚才我指给你看的南厅去见掌院卢大人,别迟了!我家翻修房屋,这些日子我就住在你的斜对过,‘翠斟轩’。晚上我过来看你。”
赵乐鱼笑着再次拱手,也不送出来。只听得徐孔孟的声音:“老魏,你拉我做什幺?”
魏易简平板的声音说:“你倒敢在那屋里呆,不怕见鬼?”
徐孔孟滑溜溜的笑说:“怕什幺鬼?万岁每天住在冤魂无数的皇宫里也不怕积尸气。我怕什幺?我和他又没有仇……你当初倒算定杨青柏死于非命……”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只听魏易简似乎不快的咕哝了几句。两人的脚步渐远渐悄。
赵乐鱼一共就两件薄薄的单衣,随手在没有整理好的包袱里面翻了一件披上。刚才的两位翰林,他以前也听过。但世间的事情自然百闻不如一见。他本就知道,魏易简是众翰林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可以说翰林院的冷板凳就是他坐定了。而徐孔孟,当年也不过是二甲进士出身,不知怎幺能混到翰林院里面多年。可短短的照面,他已经觉得,虽然这两个都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也自然有一套处事的本领。
他还没有走到南厅,路过的厢房里面有个人在大笑,笑声响亮放肆,但并不招人反感。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传的妩媚,还有种隔靴搔痒的微妙风情。赵乐鱼心里震动,脚下并不停步。一个白衣男子毫无征兆的推开一扇门,气冲冲走出来。眼看要撞到赵乐鱼,赵乐鱼的脚尖却无心般一滑,避开了他。
白衣男子还很年轻,劈脸瞅了赵乐鱼一眼。虽然天色渐晚,仍然看见男子精致的鼻子,唇红齿白,皮肤细洁。只是本来就生得清冷,此刻他又正生气,乍看之下,可给故事里面说的“无情郎君”当个绝好的模子。
“方状元,你何必呢?”那个绝美的声音唤道,但屋里人并没有跟出来。反而“砰”的一声,把门关紧了。
白衣男子脸色更加难看,赵乐鱼抱着白看戏的精神,盯着他瞧。等到白衣人回瞪他,他才笑道,轻轻说:“大人不要生气,生气他就得意了。”他用手指了指紧闭的门。已经明白眼前站的就是目前翰林院里唯一状元出身的翰林编修:方纯彦。
方纯彦理都不理赵乐鱼,拂袖而去。赵乐鱼想起方纯彦的遭遇,又是一本难念的经。他第一次晓得方纯彦的大名,是自己十岁的时候。他母亲拿着天下书法第二的方纯彦的字,逼着他临摹。当时方纯彦,才不过十六岁吧?也没有当上状元,不过是尚书公子而已。说他书法第二,是官面上的讲法——因为第一,永远是皇帝。
他走了神,就听有人轻声咳嗽,一个高大的灰衣美男子,在远处朝他蔼然的微笑:“赵贤弟,走迷路了幺?”
华灯初起,赵乐鱼竟然平生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只凭一句话,就心生折服。
灯影里,青年眉如远山,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朴素不过。可是连每一个皱褶都显出儒雅而尊贵的气派。他的表情,平淡的欣悦,气质如高山仰止,只有淙淙流水,穿越过空谷。看清楚他,赵乐鱼居然无法抑制敬仰之心。
“我是卢雪泽,教贤弟久等了。还饿着肚子吗?来,正好同我一起吃点小菜,也算给你接风。”他浅笑说,“贤弟”两字在他口里,听起来亲切而舒服。赵乐鱼也笑了:“是学士大人,赵乐鱼给您请安。”他还没拜下,卢雪泽已经止住他。
卢雪泽,原名卢嘉。后来因为今上登基,他为避讳才以字为名。他十四岁应神童试第一,由先皇点入翰林。五年前,就坐上了翰林院的第一把交椅。原来赵乐鱼想象,这种少年得志的官场红人,自是骄傲压人。而卢雪泽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几乎是他进京以来,所遇到最温和的男子。
桌上不过四五个小菜,一壶汾酒。卢雪泽自己不大动筷,大半是看赵乐鱼在吃,赵乐鱼也不拘束,边吃边答。他只觉得,卢雪泽的笑越来越醇。
“见了徐,方,魏三位编修,还有就是学士你了。”赵乐鱼说。
卢雪泽沉吟片刻,说:“与你同年的何翰林是有家眷的。今天他夫人恰好临盆,给我告了假。还有就是两位修撰了,一位是东方修撰,一位是韩逸洲韩修撰,明天你都可以见到。我打算把你安排给韩修撰,让你助他编书。”
赵乐鱼问:“大人,我怎幺助韩修撰?”卢雪泽笑了,悬腕给他夹了口菜,答非所问:“原来你爱吃甜的,这和我弟弟卢修,还有小儿有点相似。”
赵乐鱼听别人说起,卢雪泽是有个儿子,但妻子去世已经好几年,这风华过人的男子——是一个鳏夫。
他望着卢雪泽转脑筋,卢雪泽的手一颤:“赵贤弟……你……你真的是桂林人?”
赵乐鱼想了想说:“乐鱼是桂林人。大人,怎幺了?”
卢雪泽却再没有半点涟漪:“没什幺,只是我觉得桂林路途遥远,你能够来京师参加考试,已经不易。”
赵乐鱼心知他是另有想法,但卢雪泽是何等人?学士的心迹,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纵然再精明,也探不出来。
赵乐鱼吃完了饭,卢雪泽还送了他一路,才含笑告辞。他还没有进屋,就听到屋内有人呼吸的声音,赵乐鱼手伸进怀里,嘴上轻飘飘的唱起了小调。灯亮了,徐孔孟坐在屋里,手里拿着一根银针。
赵乐鱼貌似松了口气,扬起嘴角:“徐兄,你等我?”
徐孔孟笑呵呵的说:“我给你做新衣服呢。我就是这个拿手……。我知道你衣服不够,外面裁缝哪有我做的好?”
赵乐鱼惊奇的眨眼:“你不用量尺寸吗?”徐摇头:“我刚才看你一眼,就晓得你的尺寸了。你和韩逸洲差不多高,但他比你瘦。”
赵乐鱼知道韩逸洲明日起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抽口气问:“你也给韩修撰做衣服吗?”
徐孔孟撇了下嘴:“他?被人捧到天上去了。这个人,年纪小,心眼铁。要说他好,真有些长处,要说他不好,倒挑不出错来。韩逸洲富甲天下,亲戚死绝。他祖父一代起,就是洛阳最大的富户。他考上榜眼前两年,一家子都得了瘟疫死光了。只有他在四川学琴,才幸免于难。”
赵乐鱼扬眉:“是幺?卢学士派我助他编书。”徐孔孟一听,手上针停了一下,说:“赛翁失马,也没什幺不好。要是把你派给东方……”他似笑非笑的瞟瞟赵乐鱼,暧昧的说:“你危险……”
赵乐鱼似乎也听不明白,傻乎乎的笑说:“徐兄,有人说我屋子有鬼?”
徐孔孟轻轻的说:“无稽之谈。只不过……”他环顾四周:“死去的杨翰林,以前就住在这里。”
赵乐鱼挤眉弄眼,试探的说:“听说,他死的很惨?”
徐孔孟咽了下口水:“我没见到,我晕血。不过……我昨天晚上,忽然想起来那天有些奇怪的事……”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声侧侧,一个黑影立在门口。
赵乐鱼跳起来,挡住了徐孔孟。
好静。
随后,有人笑道:“是我。”
第三章
世上有一种人,只要听他开口一次,就永志难忘。因此赵乐鱼马上就听出这声音。待他见到声音的主人,他才知道什幺叫一顾倾城。
半明半暗中,一个青年半倾着头,临门伫立。他终是个男子,本不该有这般的风情,然而要是没有他这样的脖子,这样的面庞,这样的嘴唇,谁能有拥这种风情?他露齿微笑,就如鲜花的原野上升起七色的彩虹,霸道的美,席卷一切,超脱凡夫俗子们最瑰丽的想象。
他意识到赵乐鱼看着他,索性扬起脸,大方的让他看清楚。他深红色的蜀锦袍子居然没有系好,领子底下,松散的里衣衬出一角粉白的肌肤,在喉下的凹陷,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闪着诱人的光泽。赵乐鱼心猛一跳,他本不是个道学的少年,但现在不得不管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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