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落平阳》第83章


然后他怀抱着玉箫,在起起伏伏的颠簸中睡去,他实在是太累了。昨日过度承欢,后半夜还溜出去寻了李熙,睡得极少,气力已快殆尽。可他不舍得多睡,想在临走前多看眼段萧的样子,希望将他此时的模样深深地刻入心怀,告诉自己,这时的段萧,可能是爱着自己的,从今往后,便不会了。
世道多颠沛,情路多坎坷。荒草哀鸿凄冷处,伤心饮醉断肠人。
愁多舟难载,伤多人辞爱。叹、叹、叹,世间本多磨,何苦寻愁多蹉跎?良人已不再,碧落黄泉永相隔……
有谁在遥远处低低吟唱着小曲儿,句句伤情,字字戚戚,断断续续飘入冯洛焉的耳,撩拨他心中那根脆弱不堪的心弦,弹得他心房隐隐作痛。他拧起秀气的眉,妄图睁开眼看看,但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他陷入黑暗的泥淖之中,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出声。煎熬的挣扎持续良久,哀婉的女音仍在低吟,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他的冷汗一阵一阵渗出。干涸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白色的蜕皮在唇边卷起,他想要喝水……
甘醇的水,求求谁给他一口水……
冯洛焉不安地扭动起来,手脚挣得厉害,玉箫骨碌一下便滚出了手心,脆生生地砸在了马车的木板上。
“唔……水、喝水……”冯洛焉开阖着双唇,痛苦地乞求,他感到脑袋无比沉重,灌了铅似的砸在包袱上,难以支起。
忽然间,有一道冰凉的硬物贴在了冯洛焉的下唇上,甘洌的水缓慢地灌入他的喉咙,一点点一点点地滋润了他枯萎的五脏六腑。
急情缓解了,冯洛焉放松了下来,紧紧蜷握的手也松开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晃眼的白光闪过,他看见一道黑影掠过眼前,消失在车帘后。
那是……谁?
迟钝半晌后,他想,应该是李沛给他的车夫吧?而自己,定是因脖子上的伤口而感了寒意,一病不起了。
想不到他在路途上颠沛流离,身体上也是备受折磨。莫不是老天爷给的惩罚?怪罪他的虚伪,欺骗,因个人的自私,违背曾经的海誓山盟。可若是段萧与他一样在乎他的身世呢?因恨着李熙,一同恨了他这个儿子?况且自己已经……一去不回头了。没有挽救的余地。
冯洛焉像一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马车里,入耳的是嘈杂喧闹的人声,小贩高亢的叫卖,孩儿们银铃般的嬉笑,还有男儿粗鲁的骂话。这该是进了集镇了,冯洛焉多想起身看看外头的世界,可是他难受得连睁眼都困窘。一时间,隔着一层帘布,他与整个世间,隔绝了开来。独身一人流离于陌生的街市,一种酸楚涌上心头。他想起远在京都的男人,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烧得迷蒙浑沌,冯洛焉醒醒睡睡,也不知过了几日。在这期间,一直有双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喂他喝水,喂他喝粥,替他换药。
这是谁的手?宽大,粗粝,薄茧丛生。
温暖的触感难免让他心生错觉,他以为是男人来了,体贴地照料着他。可潜意识里又再次提醒自己,别妄想了,你想念的那个人在京城,他不会来的,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可能气得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
总是这么自虐地告诫自己,渐渐地,心就凉透了,祈盼的念头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点流光,湮灭在动荡的马车声中。外头坐着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由那人带着自己,不知奔赴何处。世间之大,何处才是他的容身之地?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芝,很想李棉,还有林河、小南村的所有人……他想回家,那个偏僻隐秘的山村,那个曾经与男人共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
帘子被撩了起来,冯洛焉眼睛里糊着厚厚的泪,视野一片氤氲,只凭着耳力,听到细微的动静,有个人靠近了自己,矮下身,捧住了自己的脸,将甘泉般的水灌入他的喉咙,末了,轻轻地用指腹揩去嘴角泛溢出来的水渍。冯洛焉虚弱地抬起手,毫无力气地挂在那人的衣袖上,气若游丝道:“带我……回……小南村……求……你……”
那人停顿了片刻,不言不语,径自出去了。冯洛焉的手被无情地甩落在地上。那一刻,他差点以为那人要拂袖而去,将他抛弃在原地。只是过了一会儿,帘子又被撩起,那道黑影又钻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粥,强健的手臂穿过他的后颈,将他捞起,一点一点哺喂他吃。
冯洛焉怔怔地瞪着眼,眼里糊着泪,很不舒服,吃了几口粥,喃喃道:“眼睛……眼……”
那人一怔,随即搁下勺子,用指腹覆在冯洛焉的眼睑上,一点一点刮去他的泪翳。
冯洛焉任他抚弄,末了才道:“多谢……这位……大哥……带我、带……”他说话断断续续,很是吃力。
头戴黑纱斗笠的男人静默不语,听冯洛焉苟延残喘似的表达。
“带我……回小南村……”冯洛焉毕竟不认识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要人,无足轻重,低三下四道,“求你……大哥……”
那人仍是不言不语,稍稍点点头,冯洛焉似乎看见了希望,眼里亮了亮,“谢谢……大哥……”
喂完粥,男人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马车又开始颠簸。马嘶声回荡在天地间,鸟啸声飞扬天际,冯洛焉猜测他们这是在荒郊野外。
那人点了头,那就表示他愿意带自己回小南村,多好,又可以回到那片熟知的土地。之前走时匆匆忙忙,冯洛焉顾虑着冯岚的墓地,段萧告诉他等他们在京城住稳,便派人来小南村将冯岚的坟迁来京城。毕竟在她生前,京城是她一度的归宿地。可当真相浮出水面,冯洛焉才知道,京城其实是冯岚的伤心地,李熙玩弄了她的感情,九王爷篡位之际,她才醒悟,绝然地带着冯洛焉离开。
那段幼年的记忆里,冯洛焉总是有关于宫殿的回忆,他以为是自己的梦寐,他的娘亲会给他讲述许多遥远而瑰丽的传说,到了小南村后,郑老爷子也喜欢讲皇宫贵族的故事,将上层生活描绘得纸醉金迷,如梦似幻。好了,如今他见识过一次了,算是……毕生无憾。
……无憾?
呵……
夜里进了一个小城镇,冯洛焉睡得迷迷糊糊间,猛地被人抱起,他被吓得唬住了,梗着脖子被抱上楼,送进了客房。黑夜里,男人还是戴着斗笠,鬼魅异常。
冯洛焉知道自己的脖子结痂了,多动必定会撕裂,结结巴巴扯住男人的衣摆道:“大哥……你……去哪儿?”
见他无助的模样,男人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看他,转身坐到了另一边的圆桌旁,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直着身子守夜。
冯洛焉很想叫他一起过来睡,可想想又很羞赧,他知道这位大哥是个好人,否则也不会这么悉心地照料他。但毕竟两人生疏,同床共榻怕是尴尬。
冯洛焉内心怀着愧疚,一开始支着眼皮傻傻地望着那头的人,高大伟岸的身量总是让他晃神,不经意去想起那个人。可多想一下,就心痛得不能呼吸,喘得厉害脖子处又隐隐胀痛。
没有什么比想而不得更痛苦。
迷怔间,冯洛焉睡去。他梦见了那个人,只见那个人站在峰顶,利剑缀在他的肩上,他极目远眺,朗声道:“我要的是这天下,还有声誉。”冯洛焉站在他身后急切地看着他,但是哑声不能。“我要的是能和我比肩的伴侣,艺色双绝。”段萧自信道,他眼里装的是天上的白云,“配得起我的人,寥寥无几。”冯洛焉挣扎着想上前,想毛遂自荐,但是他便听到男人说:“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冯洛焉!”段萧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冯洛焉,嗤笑道。
冯洛焉浑身冷汗,倏地睁开眼。一场梦,黄粱噩梦。
他在黑暗当中,看到一道身影斜靠在床尾,脸模糊不清,应该是车夫大哥。原来他睡靠在床尾。莫名的安心充溢在冯洛焉心间,于是他又睡去。待他沉入梦中,靠在床尾的人又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冯洛焉。
第二日冯洛焉还游离在梦境边缘,又感觉到自己被抱回了马车,随着一声鞭起,马蹄蹬蹬蹬响起。
冯洛焉醒过来,看见风吹开帘子,外头的车夫大哥手执马鞭,黑色的纱罩随风飞起,露出锋利的下颚。冯洛焉觉得有些眼熟,待帘子吹下,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车行至一处河畔,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时,冯洛焉不知为何很是心虚,闭眼装睡。索性那人也没做什么,车子一摇,他好像是跳下了车。
冯洛焉坐起身,不疑有他,自己换下了脖子上的纱布,重新上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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