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第27章


献策下屏住了呼吸。
蒋妈妈又问:“是谁呀?”
解放一动不动。
蒋妈妈似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迎着太阳光,眯起眼。
解放后退着走,快走到院门时,蒋妈妈突然叫:“解放?”
她没有转过身,又叫了一声:“解放!”
“走吧。”她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解放跌撞着出了门。一口气冲出两条胡同去。
街上在扩路,大量的青砖堆在路边,地面被挖得凹凸不平。
解放不知怎么地就一脚踩空,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
还好,没有大伤。
醒来以后,解放发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
后来,他去了深圳。
十多年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汹涌却不零乱。
解放握着那戴着熟悉的戒指的手,忍了十多年的眼泪全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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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最终章
解放站在爱军墓前。
当年他撒下的那些种子早已开出了蓬勃的花,从墓石间钻出来,密密匝匝,漫延至很远,五彩缤纷,象是那些沉睡灵魂的梦里开出的,无声的倾诉。
墓碑上,爱军的笑容依旧。
解放对他说:爱军,你看着我,看着我重头来过,看着我替你好好地活着,活出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来。
解放戒了酒,他把剩下的不多的资金,投资到服装行业,开始了艰苦而充实的打拼。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南下进货,一个人扛着大包,买不到火车票,就打站票,半夜枕着包裹,睡在冰冷硬板又肮脏的地上,火车摇晃,空气混浊沉闷,但是他每每睡得很沉。
有一次,半夜,太闷热了,他无法入睡,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清凉的手,在他额头上清风一般地抚过。那种感觉,熟悉而甜蜜。解放半睁开眼,微笑。他知道他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他愿意来见他。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伙计,扩大了店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再后来,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触角慢慢地延展至其他行业。然后,他盖起了自己公司的大楼。
他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他同时也是一个最奇怪的商人。
他衣着简朴,住的还是当年部队的旧房子。出入无车,公司的车除了办公事从没见他开过,他如同一个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妹妹出嫁以后,母亲安心地跟着他过日子,没有再对他提过成家生子的事。
那一年中秋过后,解放的母亲脑溢血,几个小时候里便进入弥留状态。在去世前的十几分种里,母亲突然清醒,语调奇迹般地和缓清晰。她拉着解放的手说:南征,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等会儿,我去跟爱军也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去世了。解放的生活越发简单,却给贫困地区捐资盖校舍,他收养了好多孤残儿,每年给他们发放生活费,并会抽时间去看他们。
他开始吃斋茹素,他发现自己平和了,快乐了。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身材却依旧结实挺拔。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活动,走的最近的,只有援朝、跃进几个有限的朋友。
援朝终于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小姑娘完全是援朝的翻版,矮矮壮壮,生气勃勃,剪了极短的头发,假小子一般,和解放伯伯最为亲热,每次解放与援朝见面,她都会跟了来,在部队大院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援朝笑说:“结婚迟有坏处。等你老了,退休了,孩子还在上学。外人看了,也不知是爸爸还是爷爷。”
解放大笑。援朝看着女儿又开玩笑地说:“这丫头长得这样丑,将来没人要怎么办?”
解放说:“不急不急,自会有懂得她的好的人来要她。”
援朝说:“我闺女将来给你养老。”
解放说:“成!”
每年有三个日子,解放会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一整天。
爱军的生日,忌日和清明。
他一定会去爱军的坟上。有时援朝也会和他一起去。他给红英也立了个碑。远远地在公墓的另一边。
有一次,解放在爱军墓旁遇见一个少年。解放在爱军墓脚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少年凝视他片刻,慢慢走近,坐下。
越长大,少年就越象足了爱军。只是他要结实一点,眉宇间多了一些倔强,清秀的眉头孩子气地拧着。
解放说:“你该考大学了吧?”
少年蒋清说:“嗯,还有四个月。”
“想考哪所大学?”
“当然考北大。”
“好孩子,有志气!”解放笑。
少年揪着身边的草,在指头揉得稀碎,手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下了决心似的,他问:“我妈说,你是我爸从小的朋友?”
“是。”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妈不怎么说起他。”
“你爸爸,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成绩好,我不能比。他懂事,孝顺,良心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解放微眯起眼睛:“你爸爸,高兴的时候,笑得比谁都欢,可是生起气来,就象合上的蚌,任你怎么劝,怎么哄也不开口。怪急人的。你爸,下过乡,在农村,很艰苦。可是他从来不说。样样农活都学得象模象样。回城到了工厂里子也是一样。你爸爸,从小爱吃糖,棉白糖。小时候,一有机会,我们俩就把糖罐子抱出来偷吃,大勺大勺的白糖填进嘴里,那时候也不觉着腻味。你爸爸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总是白的,蓝的,布衣布裤。要不,就是旧军装。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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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安静地听着,想象着照片上年青的父亲,活生生地好似就在眼前。
聪明的少年,与当年的爱军一样,心地纯良,他没有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这样尴尬尖锐的问题。解放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整整说了两个小时。
与爱军有关的一切细小的事。散乱无序,却饱含深情。这么说着听着,两个人都觉得,好象那个人并没有逝去,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有一天就会突然地归来。
解放转头看着少年认真的面容,年青蓬发的生命,额角饱满,鼻头浮着细汗。这是爱军的血脉,解放觉得,他也是他的血脉,他的骨肉。
解放说:“好好念书,你念到什么程度,伯伯都会供你!”
蒋清笑起来,微仰起头:“等我考上了,第一年过后,我就去勤工俭学。我养得活自己,还要养我妈。”
解放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一起坐颠簸的郊区车回到市区。临分手前,蒋清突然叫他:“解放伯伯!”挥手跟他再见。解放一下子湿了眼睛。
半年之后,爱军的儿子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解放得到消息,赶到了古兰那里。
古兰老了很多,温和沉静依旧。
她说:“孩子要去他爸爸的坟上,把好消息告诉他。”
解放说:“我也一起去吧。”
古兰点一点头,好,她说。
好。
他们带了新鲜的水果糕点。蒋清把通知书摊开放在墓前。少年如同真的面对你父亲一样地骄傲快乐。“爸,看。”他说。
古兰在离去前,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帕包得严实的小包。打开来,是两封信。古兰取出一封,交给解放。
“是爱军临走前给你的信。”
古兰忆起爱军在给自己的信里所说的,此生,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把权利交给你,如果你永远不能原谅我们,就毁了信吧。
然后,古兰又从手上褪下那枚戒指,捏在手指间摩索了好一会儿,也交到解放手里。
她说:“那是属于你的。”
解放接过被握得温热的戒指,攥在手心。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了这么多年的信。
信很短,解放一字一字地读着。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一生也读不够的信,也是他会永远地藏在心底里不向人透露的幸福。
解放微笑着把信重新折好,然后,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转头间,解放仿佛看见爱军,就站在自己的身旁,素服旧裳,容颜清净,依旧是少年模样;未见丝毫岁月风霜。
爱军转过脸来看着解放,他说:解放,解放,你有白头发了。
解放说:老了,爱军。我老了。我真是想你。
爱军脸上似有羞涩的神情,他抬走头来说:解放解放,你看天上的云,多好看。
解放抬头看向天际:是很美啊爱军。
这一辈子,还有多长,我一个人,还得多久?
不过,也好,解放对爱军说,你一直,缩得小小藏在我怀里,藏着呢。再过些年,我们就会永远地在一起。那个时候,求你告诉我,许多许多我想知道的事,你的委屈,你的痛,全都说给我听,好吗?
解放好象看见爱军玩皮地笑,好象听见他说:好呀!
解放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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