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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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被单下垫的是稻草,簌簌作声。一层懒洋洋的倦意对我卷了过来,和衣躺在床上,我说:
“来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我问:“想什么,还不睡?”“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的说:“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这样一个已无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我想——”浣云慢吞吞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著黑暗的屋顶,听著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著,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著,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的说:“润秋,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著!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的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响动,他在翻身。接著,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的夹杂著几声能辨识的低唤:“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著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著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著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著,像弹簧般跳了起来。“怎么?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著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潮声38/50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著。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的垂在脑后。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盖著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的望著我们。桌上,放著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著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著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
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
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
去打猎,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头来,看著浣云。
“什么事?”她问。“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著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著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
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
“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径,又何至于如此?”“总算还好,”我笑著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著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著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著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著去触摸她,试著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著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著”,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床上,瞪视著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的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拉马丁的《葛莱齐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潮声39/50
“雅泉杂记——民国四十五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著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徊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的一页页的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著而活著,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
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著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
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
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
我还为什么而活著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
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
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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