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26章


遍掠过信里的每一句,在旧故事里,他看见新戏文。
“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那个人说乐坊生涯没有什么不好。“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那个人走过迢迢山水,将这串锈迹斑斑的风铃带在身边。“蕤自思已然改过……”那个人说多情善感是女孩子做蠢事的原因,说没有用处的痴心受了伤,犯过傻的人就会醒悟过来。“然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女儿西樾。一向自信自己的洞察力,也听过英台求学的传奇,可竟然从未怀疑那文弱纤细的家伙是个女子。那家伙阴沉乖戾又狷介狂妄,怎么可能让人怀疑她是个女子。自己的洞察力,还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老练。“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冷淡的声音,隔着天井,“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唐赋,你这表情——难道这丫头还真是个夜叉……她听到帘子后面皇甫劲说这句话。没有料到大家闺秀会被偷窥,但也没有心慌。皇甫劲那顽童若要当厅演出,不是自己对手。喜欢揣摩人的唐赋性情老成,不会轻举妄动。他们没有进来,她听见唐赋将嘴里呜呜有声的皇甫劲拖走了。同时皇甫劲的父亲皇甫乔努力咳嗽了一长串,皇甫夫人神色尴尬。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可她错估了面前这位唐大公子。没想到唐赋揣摩别人的兴趣这么严重,会丢下老成出一回格,找到这里来。她更没算到,他竟然懂得胡人文字。她隔着天井,看着他立在窗下,带着惊异和感悟的神色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春天的太阳光斜斜照进天井,光柱里许多微小的浮尘。那微小到无形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跃舞动,无休无止,如同她对往事的回忆。
……“西樾,这帕子上好象是你跟着爷爷学的胡字呢,到底写的什么呀?念来听听!”
那管箫祖父十分珍爱,从不许她碰触,却被偶尔来作客的渔舟发现了箫管里的秘密。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和小邻居躲进自己的卧室,在窗前一字一字念出那封书信。
“好象是一个叫蕤的人,写给一个叫东木的人呢。”渔舟说。是。是将要出嫁的蕤,在书信里回忆和东木君的往事。她一字一字念道:“‘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风铃啊,和西樾窗外挂的那种风铃一样吗?”渔舟问。一样吗?不知道。窗外挂的那串风铃是七岁时祖父给她的见面礼。可是东木君不喜欢风铃,所以蕤好象也不喜欢风铃了,“‘如今执笔灯前,蕤自思已然改过’……”“为什么不喜欢风铃?我听着很好听呀。”渔舟不懂。她也不懂,她继续念:“‘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
没有读完那书信。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上。“西樾,怎么不念了?‘女儿西樾’,‘女儿西樾’……西樾,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你同名,也叫西樾呢。”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拿着那方丝帕走去院子里见祖父。病愈后的祖父正和邻居慕叔叔下棋,抬头看见那丝帕,手里的棋子散落了一地。“我说过不喜欢小孩提问题。”祖父低着头,没有去拾地上的棋子。祖父不许小孩提问题,七岁那年起她跟着祖父,条件之一就是不提问题。
七岁那年的她没有问题要提,她懂事很早,知道从小带着自己的歌姬眉妩是因为被人抛弃才病死,知道祖父不得不出现是因为眉妩死了,也知道做乐师的祖父要她从此扮作男孩子的原因——随眉妩出入各处乐坊时,已经开始有乐坊主过来相看她,谈论小女孩将来会出落得如何,然后找眉妩出价钱。七岁那年,她曾经有过的问题都被眉妩姐姐回答过了:祖父是教授眉妩歌技的师傅。祖父喜欢游荡,将她寄养在眉妩身边。祖父在她幼小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她其实是祖父捡到的孩子。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是哪两个无情的人,把才出生的小孩子丢弃了。可是拿着那方丝帕的下午,许多问题有了新的答案。祖父不许提问么?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
“我母亲叫蕤,”她对低着头的祖父说。蕤是坊中出来的,也许和眉妩姐姐一样跟祖父学过音律,也许还学了西夏文。蕤不能带着她出嫁,将她托付给东木君。“我父亲是东木君,”东木君在一个叫青叶的地方遇见蕤。可是东木君不喜欢蕤的风铃,教蕤嫁给他人。“爷爷,东木君不肯留下西樾,因为西樾不是男孩子。”东木君只盼望有子接香火,女孩子没有用处。她没有提问,祖父不许提问。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她说出自己的猜想,然后从祖父的表情里寻找答案。祖父没有表情。倒是邻居慕叔叔呆住了。叫渔舟的小女孩在一旁好奇追问:“西樾,你说你不是男孩子?是真的吗?你是女孩儿!”第二天祖父带她离开了江宁那个小村子,没有和邻居一家道别……七年过去,如今她隔着天井,看着一个人仔细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对往事的回忆撩乱得如同光柱里跳跃舞动的浮尘。不过,她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小孩,要冷下心神已经不难。“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她隔着天井淡淡开口,“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不叫程兄了?看来唐公子是真的读懂了。”她冷笑,“现在唐公子是不是打算向书塾告发我,让我结束这场皮影戏,离开青叶?”“……程兄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留她养于皇甫府第……我想起从前和渔舟同看的皮影戏,戏里的狐狸精变化男女,千方百计想回来……
她回来了,带着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带着书信里写到的那串风铃。唐赋不知道谁是蕤,可皇甫劲曾提过自己的舅舅林东木。怪不得方才见重樱小姐神色有异,原来小姐心里存着疑惑。小书房的书籍是故人遗物,所以一直按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摆放……那个遗下书籍的故人是皇甫劲早逝的舅舅。程西樾昨日去皇甫府第,看到的是父亲的故居,父亲用过的书房。“唐公子果然沉着。女子男装读书我不是第一个,被蒙蔽的同窗唐公子也不是第一个,何必大惊小怪去告发。”她立刻将唐赋的许诺接下,再加一句提醒,“何况若因此得罪了柳尚书,对你将来的科举仕途也没有益处。” 柳井彦,是惊蛰那天她意外结识的一个靠山。那天有许多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看见皇甫劲一家上山拜寿。她一到汴梁就着手调查皇甫家族,寻找“皇甫东木”这个名字。后来皇甫劲家第一个被排除。可是看见他们全家来给塾长拜寿,她忽然意识到皇甫劲一家原来和青叶关系如此亲密,觉得自己必须跟上去。于是在塾长窗外,有了第二个意外。她清清楚楚听见塾长对皇甫劲的父亲感叹,“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太早。”东木君,原来他已经死了。当初为什么要来青叶……祖父躺在苏州老家的榻上,和那时的眉妩姐姐一样衰弱,就要死去了。他承认她的父母是自己当年在青叶的弟子,但不肯说出他收养她的始末,还说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就要死去的祖父不许她追寻青叶往事,命她留在苏州旧居。人生的苦恼多因为情之所牵,祖父命她不要太执著,不要追寻往事,不要对父母怀着怨恨。对父母怀着怨恨。怨恨他们都不肯给她一个家。她先跟着软弱的眉妩,再跟着怪僻的祖父,生活永远动荡,不知道明日身在何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家,为什么她不能怨恨生下她,丢弃她的人?不只是怨恨。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听说新房东是汴梁人,是汴京名塾青叶的学生,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青叶那么近。她写下请求帮助的书信。骄傲的祖父从不求助他人,她跟着祖父只学到孤僻和愤世。可是那一回她委屈自己,草稿改了好几遍,写下求助他人的书信。她终于找到东木君,只是原来,他早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来青叶……在听说东木君早已离世的那一刻,她猜疑又绝望。猜疑她根本不该违背祖父的遗命来青叶;绝望:她怨恨的那个人,她终于找到他,却不能够见到他。她逃离塾长的窗户,一路回到玉木村。村人的议论里出现了柳尚书的名字,说十八年前柳井彦也在青叶读书。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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