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29章


腼腆而脸红的廖羽迟,感觉到程西樾微凉的呼吸轻轻吹在自己颈间。廖羽迟继续脚步,并且独自笑起来,笑自己方才太敏感。西樾兄方才说醉话,说醉话不可以当真。可是,如果不是醉话呢?如果西樾兄真的在担心他一直追寻的往事……西樾兄来青叶不仅为求学,他想寻找祖父当年在青叶的一个弟子。如今那弟子已经不在人世,西樾兄也只有去问塾长了。可是西樾兄怯于问塾长,西樾兄开始担心他一直追寻的是不好的故事,害怕那不好的故事被塾长说出来,被身边的廖羽迟听见,被廖羽迟嫌弃……可是,不论西樾兄追寻的往事是什么,西樾兄担心被自己嫌弃是没有道理的。
廖羽迟想着,如果今夜的石阶可以一直延伸,直到天亮,背上的程西樾醒来,他就可以向西樾兄说明,他不会为任何原因嫌弃西樾兄。不过,如果今夜的石阶真的可以一直延伸到天亮,那么西樾兄也不用醒得太早。总是和自己保持距离的小同窗,现在安安稳稳睡在自己背上,真是很……很有意思。雨还在昏昏沉沉落着,油布伞周围滴着密密匝匝的水珠,仿佛这世界都被雨水填满,只剩伞下移动的一小块天地。廖羽迟回头,看见背上做着梦的程西樾,睫毛在微微颤动。想起也有这么一个雨天,隔着滴落的瓦溜,他看见独自一人的程西樾。是一个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狭窄的屋檐下,耐心地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在雨水里走下一级级石阶,廖羽迟想着,至少今晚这场雨西樾兄有自己做伴。那小孩不用再独自一个人。我不喜欢小孩提问题……你留在这里,不要去青叶白费力气……西樾,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苦恼多是因为执著……口里渴得很,睁开眼睛,油灯的灯影在壁角摇晃。梦里的祖父不见了。想起来找水喝,她抬起身,手轻轻撑在一个人温暖的胸口。房东先生木讷却多情,是个奇怪的滥好人。他送醉酒的可怜同窗回家来。
她真的醉过酒?她记得自己怀着如何忐忑的心,向塾长探问父母可能的故事。记得自己害怕了,害怕坐在桌子对面的塾长,害怕坐在自己身边的滥好人。西樾,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苦恼多是因为执著……油灯的灯影还在墙壁上摇晃。她收回按在温暖胸口的手。从来没有一个人曾和她这么接近。房东先生睡得真好,灯影里的睡脸平和安详。是个从来不做恶梦的人。他的梦境里不会重复着对明天的担忧和对昨天的怀疑,他不会有必须执著的苦恼。她看着那张平和安详的睡脸。他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美好得让她终于害怕了。
我没有施舍什么,只是以为程兄值得帮助……她害怕他最终知道,她不是值得他帮助的人,她不过是父母的弃儿,祖父的累赘,是接受他施舍善意和同情的可怜虫。可恶,他让她不得不感激。他从一开始就让她不得不感激他,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他给求助自己的人不必要的周到善意,给她一个屋顶安身,给她同窗的关心和友情。现在也不能承认。她不能承认她感激面前这个人。不能这么软弱。一个女子之所以终于还是一个女子,多因为她的软弱。将视线离开那张熟睡的脸,拿起桌上的油灯来到厨房,打开门透一透气。
她喝着冰凉的水,听风铃的声音隔着院落传过来。雨中的风铃,声音变得暗哑。
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蕤是个软弱的女子。
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入青叶而与君遇……我们书塾从来没有收过女弟子……蕤是男装来青叶偷读的。曾经只是猜想,为此她还放肆地试探过书塾所有的老先生。老先生们不能认出让他们厌恶的新弟子是女儿家,所以当年他们也不能认出蕤。她气恼书塾所有老先生的糊涂。他们应该认出蕤,阻止那女孩子来读书,阻止女孩子认识林东木,犯下软弱的过错——愚蠢地爱上一个不能托付的同窗。女孩子总以为芳年可怜,会有佳期如梦,不知世事多有杀风景的。“姐姐要走了。西樾一定要记得,将来一定不要象姐姐这样傻。你不要象姐姐这样痴心喜欢一个人。凭他什么人,都是一样的。终归是陌生人。”眉妩姐姐死时的告戒。蕤和眉妩姐姐一样软弱,和眉妩姐姐一样愚蠢。但程西樾不是傻瓜,不会软弱,绝对不会犯下和她们一样的过错。雨水已经小了,也许就要停了。“叮铃”,“叮铃”,“叮铃”……隔着雨水,天真的风铃暗哑了许多。
风铃孤独的歌唱永远没有和音。她拿着油灯回到熟睡的人身边,想立刻推他醒来,告诉他不要再滥好人。
房东先生以为自己是谁?我不要你施舍的关心和友情。送我回家后就该离开,你不该留下,还在我身边睡得这么安心,好象我们已经是很亲近的朋友。我和程兄已经是同窗,帮助程兄不算帮助陌生人……他不把同窗看作陌生人。
可是,人们遇见的每一个人,终归是陌生人。她想立刻推熟睡的陌生人醒来,让陌生人立刻离开。伸出的手却无法落下。
这个陌生人睡得真好,灯影里的睡脸平和安详。她不能推醒他。她只是看着他为难。蕤男装进青叶读书,一定是为学得技艺和知识,将来回乐坊一展身手。可是遇见同窗林东木,烛夜闲话,笑谈风铃,蕤忘了初衷。也许没有忘?也许是想借林东木的手逃离乐坊,象眉妩姐姐想借另一个男子的手逃离乐坊一样。她们只是想有一个家。乐坊生涯辛苦,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祖父一直将乐坊当作家。从一处城市游荡到另一处城市,祖父总能找到一家乐坊,捡起乐师的老行当。人生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也没有可以歇脚的驿站。祖父说人生是徒劳的孤独旅行。起先觉得寂寞。想有个伴。以为找到了。原来永远找不到。习惯了寂寞。“我已经给从前的弟子写了信,你留在这里,会有人来接你。”祖父临终交代。
如果她是一个男子,祖父不会担心自己死后她会怎么样。只是一个女孩子,是祖父的累赘,祖父叫她从小扮作男子也没有用,她是祖父摆脱不掉的包袱。小时侯见了生人,她必须立刻躲到祖父背后。祖父说不想人家看见自己带着小孩,免得自己被当成拐小孩的花子。“你和我有哪一点相象?你长得和我根本没一处相象。”祖父醉时抱怨过的一句话。
她十岁那年祖父生病,难得定居下来。江宁的小村子很美,邻居慕家又和善。可是丝帕被她拿出来,祖父带她离开,说邻居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孙子,接下来会有许多怀疑。“我知道你从来没当我是祖父。我也不稀罕。可你不该当着邻居拿出丝帕。”
她十五岁,衰老了许多的祖父回到故乡,租了四十多年前的故居住下来。
祖父的病复发,积蓄也渐渐用完。终于有一天她独自去了乐坊,用从祖父手里学到的技艺,谋到了一个乐师职位。当晚她告诉祖父她的成功,被祖父罚跪了一夜。祖父命她发誓不再接近乐坊,发誓不让自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眉妩。“以为跟在我身后看了几年,就可以做乐师?女孩子不要想。”祖父可以将乐坊当家,但认为她不行,临终前安排了人来接手她这个累赘。她没有听从祖父留在原处,没有等待祖父的另一个弟子出现。她遇见了青叶来的陌生人。人生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也没有可以歇脚的驿站。人生是徒劳的孤独旅行。
可是她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她想去青叶寻找,也许想找到一个家。她终于和当年的蕤一样进了青叶。今夜,她终于和当年的蕤一样软弱。因为遇见的那个陌生人,在她面前正睡得平和安详,灯影里呼吸深长,手里还拿着他送给她的一本旧乐谱。送酒醉的同窗回家后,大概他原想离开的,原想看一回书就离开,只是意外睡去了?
程兄幸会。陌生人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句子简单,神情木讷。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我不买花,只是——我可以帮程兄卖这些花……明年的春天开始时,我可以来邀程兄一起入山……我只是,只是希望程兄不要为往事难过……总是“程兄”、“程兄”的,房东先生不是比西樾大出数岁吗?请直呼“西樾”。
她不该说这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败了,败成了一个软弱的女子。月光中他那双眼睛那么澄澈,眼神那么温暖,看她的时候那么专注。还好那双眼睛现在闭起来了,他睡着了,她不必面对那双澄澈的眼睛。当年的东木君,一定也有过一双打动蕤的眼睛。起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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