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40章


……”“是么,第一次见面,偏偏房东先生看见我无礼。”那时她的态度一定很无礼。
“没有觉得无礼,那时只觉得……”廖羽迟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那时觉得好像已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西樾兄。是因为在苏州城见过西樾兄的书信?
也许就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廖羽迟第一次去广林巷作客时说出“一见如故”这样唐突的话。其后他们也曾一度很接近,一起卖早春的桃花,一起看溪边的鹭鸟,西樾兄还在玉木山长长的石阶上对他讲述祖父的故事……可是那回送西樾兄回家,夜雨留宿的第二天,西樾兄和他重新疏远了。他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现在西樾兄主动要他做伴,要跟他学驾驭,他想,西樾兄的心绪有些不寻常。
“走马时松松的握着,勒马时要紧。”沉默之后,他说。他不敢把“那时只觉得似曾相识”这句话说完,不敢再次唐突,于是且试着顺应西樾兄的要求,将处理马车缰绳的要点说出来。“房东先生跟着少坊主到过落霞楼?”她开口,话题和马缰绳没有关系。
“是,后来《当炉》要开演,唐赋叫小厮领我先去梦柯厢看戏的。”“看见混迹乐坊的西樾自取其辱,少坊主想让朋友离我远一点,免得粘惹了麻烦。”
“哪里,他没有……”他想为朋友辩护,唐赋不是这样明哲保身的人。可是细想起来,唐赋似乎真的对西樾兄心存戒备。唐赋真的存心让他远离西樾兄?不过他觉得和西樾兄已经很亲近,即使西樾兄有意疏远,他也觉得和西樾兄很亲近。她忽略他的辩护,“西樾在三籁乐坊期间,请房东先生不要去乐坊。”将他从乐坊叫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为什么?”他听出西樾兄的语气有了方才没有的冷淡。“因为我和少坊主一样,不愿房东先生又再看见今天在落霞楼看见的场面,不愿房东先生为我这个混迹乐坊的同窗粘惹了麻烦。” 他默然。他不是惹麻烦的性格,但看见西樾兄被客人嘲戏,他的确不能做到唐赋的冷静。
“答应不去乐坊了?”她觉得沉默应该是答应的意思。“西樾兄今后也不要去乐坊了。”他说出在落霞楼下萌发的愿望,“如果是担心束侑和衣食,我都可以,都可以……”他说愿望,说得心虚气短。“房东先生又来了,不要又将滥好人做得太过。”这就是他心虚气短的原因。明知道西樾兄会这样说。“而且也该结束房东先生从前的慷慨了。今天领到乐坊的报酬,足够偿还从前欠下的房租和盘缠。”她接着道。他无言。西樾兄眼里,他是一个滥好人债主,不是一个朋友。马儿跑在郊野仲春的和风里,脖子上长长的鬃毛飘动着。她从一时无言的人手里接过缰绳,试着驾驭起来。他由着西樾兄接手,只默默看着前面的路。潺潺水声中,马车道的下方出现一弯波光粼粼的河水,标识归途已半。“河水和白天看起来不同。”她找话题打破两人间的沉静。夜晚的河水显得寂寞。
“现在有星星落在河水里。”他答。星河一般的河水很美。她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天幕间已是星光闪烁。马车离开车道驶向坡下。“西樾兄?”他以为缰绳失手,急忙靠过来。“想放弃前面的石桥,穿过河水抄近路。”她解释。美丽的河水吸引了西樾兄。他待马车到斜坡边缘,就从西樾兄背后伸出手臂,双手来握勒紧的马缰。“怎么?”她问。“这斜坡很陡,西樾兄现在的驾驭功夫不够。”他觉出西樾兄语气的僵硬,知道西樾兄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斜坡过后是一段平坦的沙石滩,他放开手回到先前的位置。马蹄走过沙石,踏响河水,声音由脆到轻,渐渐淹没。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终于完全进入了河水的包围里。如银的水光映照在马匹、车辆和两个人的身上。静谧笼罩着马车,只听见近旁河水的流淌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水影星光。在星光和水光之间,他觉得自己的马车变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模样,空灵轻渺,犹如浮动的小舟,犹如梦里的回忆。河水流淌。她想起那曲《赴海》,开端就是一段这样寂寞的流淌声。这条河水流淌在赴海的路上。每一条流水都在赴海的路上因为独自流淌得太寂寞,所以流水似乎总在期待和另一条流水相遇。听到另一条流水的声音,即使隔着山岳,它们也会约好在某一个山口一起出山。它们约好在芦苇丛生的滩涂相遇,约好汇合在一起走剩下的路途,约好在路途结束时一起入海……“房东先生该提一下今晚看的皮影戏。”她打破静寂,因为急于将《赴海》的旋律从记忆里赶走。她丢下《赴海》曲谱,那旋律却更经常地浮现在记忆里,让她很辛苦。“没有完全看懂。结尾没有看到。”他抱着歉意,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即使西樾兄在戏文里怀疑,文君和相如最终应该是在一起的。”西樾兄从前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奢求,如今西樾兄似乎没有这么决绝了。西樾兄如今不愿给故事下结论。但文君和相如是古来知音传说中最美丽的一对,他不希望西樾兄否定美丽传说,也不希望西樾兄对美丽传说怀着猜疑,而且猜疑得那么辛苦。“房东先生不喜欢那戏文。”她轻声道。他不可能喜欢充满怀疑的戏文,他心如赤子,没有经历过怀疑的磨折。可是她不能不怀疑。每一个故事都从“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期待出发,到达的终点却可能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失望。她不能不怀疑——世间的每一次相遇是否值得惊喜,蓦然回首处,一切的过往是否值得追忆。
“不是不喜欢,只是戏文里的文君太孤单。”两个人的故事,好象只有一个人演,“西樾兄该让相如多出来几回的。”相如多出场几回,或许故事就会结束得美好。“什么?”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是这样,《凤求凰》那场是文君遇相如,《白头吟》那场,文君也可以让一度不是相如的那个人回到相如,然后再和文君相遇。故事里不只有文君遇相如,还可以有相如遇文君。”
她很久没有说话。两条流水相约一起入海。可是河流的岔口那么多,它们在前路相遇的机会很难得。即使它们相遇了,汇合成了一条河,那条河也可能会在前路分岔。世间的故事未必都能结束得美好。但房东先生似乎以为,河流即使分岔,也都有机会重新遇合。房东先生是个美好的人,他若有自己的故事,一定会让他的故事有美好结局。
和房东先生相逢在同一场梦,同一出戏文中的,将是一个幸福的女子。“西樾兄……”西樾兄沉默,是因为自己对《当炉》的理解和西樾兄差得太远?
“从前说房东先生——木讷迟钝,是我说错了。”她垂着眼睛看河水,眼睛里闪动着和他眼睛里一样的水影星光。他有些不好意思。西樾兄认错,意思是不是赞成他对文君与相如故事的理解?
“房东先生。”她忍不住轻轻唤他。“啊?”他微微吃惊。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西樾兄用这样轻柔的语气唤他,但他每一次听到,都像第一次听时那样不由自主地微微吃惊。“想知道,房东先生希望遇见的文君,是什么样的。”有一点心跳。心想跳出那个灰色的自己,跳出男子衣着的束缚,跳入身外的另一个更好的、更自由的自己。“这个……”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想了一想,“也许是像我娘那样的女子吧?”
“房东先生的娘,是什么样的女子啊?”还能维持淡淡的语气,虽然心在跳。
“我娘吗?她是温柔又安详的。我九岁那年娘过世,可是我总记得她的笑,温柔又安详的。”他回忆,又微笑道:“不过我想,但凡女子总是温柔安详的。”她偏过头去看河水,“总是温柔安详的么?房东先生太乐观,我见过不同的。如果一个女子……孤僻,乖张,常常让人一见生厌……房东先生觉得这样的文君如何?”“有那样不好的女子吗?怎么会?”他吃了一惊。真是不能相信。她又有很久没有说话。等待心跳平静,从方才一瞬的自由身体,回到从前的旧身体。我没有引他来,引他来的是你……说服小羽回避乐坊,还是说服他回避你?……
少坊主先前似乎是在谴责她,谴责她让自己和房东先生太接近。少坊主多虑了,滥好人待西樾兄当然只是同窗之情。那和他相逢在同一场梦,同一出戏文中的,将是一个幸福的女子。“西樾兄将来希望遇见的文君,是什么样的?”这一次是他打破寂静。她将目光转向前方,“还是不要遇见那个人,免得发现自己不是那个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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