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48章


柳井彦很高兴,书塾里忽然来了一个叫赵蕤的师弟。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林东木却被那坊间来的师弟缠住了,时时丢下书本去学箫。太学官员视察青叶,林东木和赵蕤一同失踪,独自出现时成了牢狱中的囚犯。
变故来时柳井彦很矛盾。虽然是对手,可他不相信林东木会做胡人的奸细。他终于开始追踪赵蕤的线索,找到赵蕤也许有助于揭示真相。可是赵蕤入塾时登记的家庭住址不存在,推荐赵蕤的乐师所在乐坊也被查抄。
一个寒冷的冬夜,柳井彦恳求父亲做了疏通,得以去牢狱里看望林东木。
所以,他看到林东木饮下狱卒准备的毒。那个冬夜大雪纷飞,他看着林东木的朋友——一个为林东木入狱的同窗,在牢狱外的乱葬岗火化了他曾经的对手。很是惋惜。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命运太过暴殄天物。从青叶退学时,胡文书案在柳井彦心里还是一个疑案,直到第二年冬天他跟随父亲护送公主去西夏和番,关外露宿的一天晚上,他被公主单独召见。赵蕤师弟穿着公主服饰,她有着他从前未察觉的,女子才有的美丽。柳师兄的父亲是朝廷重臣,师兄前途无忧。她很冷静地开口说。将来若有可能,请师兄替我照看林东木。替我转告他,要他看在当年同窗之谊,好好待我们的女儿。可是渐渐的,冷静消失了,当她责备自己的不该。在太学官员视察青叶那晚,她不该向林东木坦白又撒谎,坦白她是一个爱慕他的女子,撒谎说她来自坊间。她责备自己不该让林东木动心,不该让林东木受累。她很是后悔,当初她不该强要林东木一起学箫。看得出她不知道林东木早已离世,但柳井彦没有说破。她的眼睛里全是凄楚。
柳井彦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他将那晚的会面埋在记忆里,照旧做着该做的事。他按着一个官宦子弟生命的常规节拍过生活,科举,成婚,为官。做了父亲后,他不许子女学音律。
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有时音律浪费的不仅是光阴。十年后,柳井彦有机会晋见塞外归省的公主。她依旧美丽,只是因为年纪和阅历,眼神变得复杂,眼睛里多了许多东西。忆旧闲聊中,她似乎是不经意的问到林东木。以为时过境迁,柳井彦说出了实情:骨灰是一个同窗收的,十年前就埋在凉风阁前的梨花树下。
他心生恐惧,因为看见她那双眼神复杂的美丽眼睛,瞬间瞎了一般空去了。
听到宫廷秘闻:公主失踪已数十日。醒悟过来的他重新追踪她的脚步,从凉风阁前的梨花树到善忘寺,三籁乐坊,再一路乘船,最后到了一处河流入海的地方。所以,他看到她病逝在一个夏夜。萤火纷飞如落雪,他看着当年火化林东木的那个出了家的同窗火化了她,再将两个人的骨灰撒在入海的河水里。朝廷后来说公主在随夫君回西夏的路上病死。柳井彦也照旧做官,但不再禁止女儿学音律。
年轻时他认定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如今他不知道自己年轻时的认定是否正确。也许生命原本就是一种浪费,不论如何去珍惜,总归都会被虚度。“我不曾和你父亲做过朋友,没有资格拿父执身份命令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可是柳井彦恳求面前这个孩子快走,这个孩子当初就不该回汴梁。他曾以为自己能为她做一些事,一些当年他不曾为她父母做的事。但他深知牵涉宫闱的角斗从来血腥,自己已无力庇护她。而尽管生命终将虚度,他还是不由自主心生恐惧,想到他可能看见另一个美丽的生命成为权势角逐的祭品。村庄睡去,万籁都歇,只有风铃声隔着院落朦胧传来。风铃似乎在执著地提醒她不要忘了它,提醒她象从前一样带它一起上路。
可是今夜她将丢下它。书信在白天已经交给小山,托他明日午间送到玉木小居。小男孩拿书信时,曾疑惑地久久看她,“程生怎么比平日不同啊?”小山看错,她不会比平日不同。离开熟悉,投入下一个陌生,在她早已经习惯。
感激慕清的善意,但不想成为慕清的负累,就象她曾经是祖父的负累一样。
她也决定放下自己的负累,如同放下那串风铃。一手拿着简单的行囊,一手拿着油灯,最后环视一回住了一个春天的小屋。床上的被褥叠放得很整齐。架上的书籍也归过类,方便人拿它们去旧书铺。被褥是渔舟缝制的。总是温柔微笑的,善良的渔舟,她童年时曾有过的唯一玩伴。愿渔舟能在这里等到一个结局,而不是象她这样有始无终。书籍是她从旧书铺寻来的。不过其中有几本旧乐谱不同,是他送的……不要想他。也许未来的路途中偶尔也可以想一想他。但不要在这个时候想他。
出卧室,过天井,她打开柴门。打算将油灯吹灭时,油灯照着门前的一个人。
“以为西樾兄已经睡下了……”灯光里,廖羽迟从门前石阶上起身。她退后一步,手里的行囊轻轻落在黑暗的门角。房东先生走进来,将粗糙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她依稀觉得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举止也有些失措,忘了从容迂阔的辑让。可是接下来她自己心乱了。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在斗室里落坐,也不知道灯盏是如何被安置在窗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她的心乱。“明日我就要去宫廷画院了,方才知道的。”廖羽迟道。中山塾长欣喜得喝醉了,吃过醒酒汤后才想起该说出自己欣喜的原因。晚宴后廖羽迟觉得他不能就这么回学馆。来到广林巷巷尾,夜深不忍敲门,他在门前坐下来。“房东先生很高兴吧。”她压抑紊乱的心,试着说一句祝贺的话。“很高兴。”他闷闷道,“不过,本以为可以先送西樾兄回江南。”她看出他其实不是很高兴。他怀着没有必要的歉意,歉意得好象他失约了,好象他打破了一个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说好的约定。“我不曾要你相送。已经有慕先生和渔舟做伴了。”她提醒他他们之间没有过什么约定。或者她是在安慰他,失约也无所谓,也可以被谅解。“可是慕先生故乡江宁,西樾兄是回苏州,大家总要分手的。总会有一段路西樾兄要独自走,实在太……太孤单。”他神情担忧。在他看来,他的西樾兄需要他的施舍——从房租到关心,到陪伴。可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滥好人,在她决定要走得轻松的时候。“房东先生不放心,因为觉得我这同窗很不济?”她问。听出她语调僵硬,他一惊抬头。他没有看轻西樾兄的意思,他不想惹西樾兄生气。
灯光投在西樾兄脸上,睫毛的阴影很长,他看不清西樾兄的眼神。“西樾兄没有不济,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想到要和西樾兄离别,有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苦恼。他不懂得怎么解释他的苦恼。一时的怒气消失了,剩下许多莫明的思绪。她看着他因为离别引发的苦恼。
他并不是只将她当作一个需要他施舍的同窗。他懵懂,可是很多情。不能犯下蕤的错误。不能。人生固然寂寞,但是她不能为他那双苦恼的眼睛动摇。他的路和她不同。
太学官员视察青叶,知道离别在即,蕤坦白自己是一个爱慕师兄的女子。
师兄本是青叶最被塾长看重的学生。他拿本该在世间实现的前途,换了梨花树下的孤独睡眠。梨花树下,蕤一夜白头,或者是因为愧悔。蕤后悔不该要师兄一起学箫。一个人不该轻易以知音期许另一个人。因为那期许一旦被接受就是对方的担荷,而那担荷会很沉重。还好面前的他对音律不甚通。她不会以知音期许他,犯下蕤的错误。一时的苦恼总会过去,他多情,可是懵懂。苦恼过后,他会在画院实现他的人生。
的确,她曾经发痴。她曾经不能满足于他的同窗之谊。可是明白自己的命运后,她试着告诉自己,和他同窗一场就够了……“好象,西樾兄的风铃在响。”他讷讷道。他不知道西樾兄为什么一直沉默,可是他必须找一个话题,好抒解他在静寂中感受的苦恼。“离别的确叫人难过,不过聚散都是偶然,房东先生何必强求。”她平静开口。
她已经醒悟,她其实是想和他道别的,虽然,如果他今晚不来到这里,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世间万缘可悲,相见欢之后总会跟着离别怨,离别原本平常。她早从祖父处学会不为离别痛苦。可是她想和他道别,为了感谢曾经和他相遇。祖父的教诲:人生原本寂寞,惟有无情才能避免苦痛。人生真的寂寞,可是要做到无情真的很难,祖父自己其实从未做到过。“房东先生还记得,梨花树下听的那曲《赴海》么?”她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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