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第9章


本来要到花市去买百合的,却看见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树,细细的树干上长了几片营养不良的叶子,被放在一大片惊红骇紫的玫瑰和菊花旁边,无人理会。花农在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香椿”。花市喧声鼎沸,人贴着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脚步,凝视那两个字。小的时候,母亲讲到香椿脸上就有一种特别的光彩,好像整个故乡的回忆都浓缩在一个植物的气味里。原来它就长这样,长得真不怎么样。百合花不买了,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桃园,一路捧着那盆营养不良的香椿。
“不要再开了吧?”
他仍旧把背对着你,阳台外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使他的头发一圈亮,身影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
他始终弯着身子在浇花。
八十岁的人,每天开车出去,买菜,看朋友,帮儿子跑腿,到邮局领个挂号包裹。每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嚷着要开车带母亲去环岛。动不动就说要开车到台北来看你,你害怕,他却兴高采烈,“走建国高架,没有问题。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没法放心,你坐他的车,两手紧抓着手环不放,全身紧绷,而且常常闭住气,免得失声惊叫。他确实很小心,整个上半身几乎贴在驾驶盘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贯注,开得很慢,慢到一个程度,该走时他还在打量前后来车;人家以为他不走了,他却突然往前冲。一冲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车,一个菜篮子摔了下来,番茄滚了一地,被车子碾过,一地烂红。
再过一阵子,听说是撞上了电线杆。母亲在那头说:“吓死哩人喽。你爸爸把油门当作刹车你相不相信!”车头撞扁了,一修就是八万块。又过了几个月,电话又来了;他的车突然紧急刹车,为了闪避前面的沙石卡车。电话那一头不是“吓死哩人喽”的母亲;母亲已经在医院里──刹车的力道太猛,她的整个手臂给扭断了。
兄弟们说,“你去,你去办这件事。我们都不敢跟他开口。爸爸只听女儿的话。”
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室内显得昏暗,如此的安静,你竟然听见墙上电钟行走的声音。
他坐在那片黄昏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先递过来汽车钥匙,然后把行车执照放在茶几上,你的面前。
“要出门就叫出租车,好吗?”你说,“再怎么坐车,也坐不到八万块的。”
他没说话。
你把钥匙和行车执照放在一个大信封里,用舌头舔一下,封死。
“好吗?”你大声地再问,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他的承诺。
他轻轻地说:“好。”缩进沙发里,不再做声。
你走出门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对自己有一种满意,好像刚刚让一个骁勇善战又无恶不作的游击队头子和平缴了械。
你不知道的是,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叫出租车的他,从此不再出门。
“礼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开同学会?”他突然在后面大声对你说,隔着正在徐徐关上的铁门。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你想他可能没听见你“没时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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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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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我,吃过饭了吗?”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书递过来一张小纸条:“议会马上开始,要迟到了。”可是,信箱里有十八岁的儿子的电邮,你急着读:
妈,我要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情。
我今晚开车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来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毕业了,大家都特别珍惜这最后的半年。我们刚刚看完一个电影,吃了叫来的“披萨”,杯盘狼藉,然后三三两两坐着躺着说笑。这时候,我接到老爸的电话──他劈头就大骂:“他妈的你怎么把车开走了?”
自从拿到了驾照之后,我就一直在开家里那辆小吉普车,那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一辆车。我就说,“没人说我不可以开啊。”他就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开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经验不足,晚上不准开车?”我就说,“可是我跟朋友的约会在城里,十公里路又没巴士,你要我怎么去?”他就更生气地吼,“把车马上给我开回家。”我很火,我说,“那你自己过来城里把车开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恶劣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
孩子,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再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语言被当作武器来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凶器。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生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就可以一苇渡过。可是粗暴的语言、轰炸的音量,像裂开的钢丝对脆弱的神经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这时候,电话响起,一把抢过听筒,以为十万火急的数据已经送到,你急促不耐几近凶悍地说“喂”──那一头,却是他悠悠的湖南乡音说:“女儿啊,我是爸爸──”慢条斯理的,是那种要细细跟你聊一整个下午倾诉的语调,你像恶狗一样对着话筒吠出一声短促的“怎么样,有事吗?”
他被吓了回去,语无伦次地说:“这个──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说,可不可以同我去参加宪兵同学会?”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溃了,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然后把气徐徐吐出,调节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战壕里注视从头上呼啸而来的炮火,你觉得口喉干裂,说不出话来。
那一头苍老的声音,怯怯地继续说:“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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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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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今天好吗?心经写了吗?”
“太久没写字,很多字都不认得了。”
“试试看,妈妈,你试试看。”
这是他十六岁时离开的山沟沟里的家乡。“爱己”要他挑着两个箩筐到市场买菜,市场里刚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担就跟着走了。
今天带他回来,刚好是七十年后。
有两个人在门前挖井。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个人挖出来的泥土,泥土用一个辘轳拉上来,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两个满了,他就用扁担挑走。很重,他摇摇晃晃地走,肩头被扁担压出两条肉的深沟。地面下那个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见,只隐隐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缺水,”挑土的人气喘喘地说,“两个多月了。没水喝了。”
“你们两个人,”你问,“一天挣多少钱?”
“九十块,两个人分。”
“挖井危险啊,”你说,“有时会碰到沼气。”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没办法啊。”
灰扑扑的客运车卷起一股尘土而来,停住,一个人背着一个花圈下了车。花圈都是纸扎的,金碧辉煌,艳丽无比,但是轻,背起来像个巨大的纸风车。乡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蓝布褂,破旧的鞋子布满尘土。
父亲的照片放在厅堂中央,苍蝇到处飞舞,粘在挽联上,猛一看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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