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第4章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
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
“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
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
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
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
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
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
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
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
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
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
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
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
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
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
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
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
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
把话说满了?”
又道:“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
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
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
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
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
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给石将
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
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
——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
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
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石某逃亡之身,
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
“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
第三章
9
石彦生急于离开长安城。
策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日头快将偏西,空气清爽起来。尽管马蹄声单
调急响,他还是听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马一个踉跄,还没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绊马索,马咴咴地一啸,受了
惊,石彦生堕下地来。快如闪电,林中冲出数人,刀剑交加,向他袭击。
石彦生大惊,赶忙拔剑招架。尘土飞扬,这灰头灰脸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人。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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