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_南山孟姜》第9章


浓重的烟草气味从四面八方聚拢,赵长庚皱了皱眉,应声道:“是。”老板无非想要个万全之策,但依眼下境地,却是不论如何都要赌的。赵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为了阴平,那东日这一举动,想掩盖什么?”
集聚津口的军资不会错,往来频繁的电波不会错,东日的确在筹划一场行动,亦或许,说快就在这几日间。赵长庚抬眼,只见俞秉信空着的一只手已点向挂于墙壁的地图:四个月来,东日以津口为基,揽常化、临兴,鞭指姑州,沿河上溯,便该着上珧了。
上珧,赵长庚一时怅然。
他祖籍洪威,华北多灾多难的半岛上一个沿海卫城。五百年前大眀开国之君于此设卫,意图威震海疆;五百年后,也是在这里,卫城失守,大凊海军覆灭。自此四十余年,故土几度流离,如同他们这些颠沛于五湖四海的游民。赵长庚安稳的记忆从上珧开始,贯穿整个孩童时代,長河温柔的水汽酿就了这座城市,陶染了少年的文化与信仰,他视上珧为故乡,甚至每每忘了,自己身体里也流淌着黃水黃海的血脉。
所以当那一年,遮天蔽日的烟尘渐从印书局消散,他将幼弟启明从津口接出,安置于上珧,相信这座相对宁静开放的城市,数百年历史文化的积蕴,足以安抚少年心灵,树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价值与理想。然后他北上南下,为谋生,也为追随曾在这里找到的一点星光。可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航,就像那不经意间已满天飞起的纸鸢。到如今,竟连这样一片净土也岌岌可危。
赵长庚素来诟病俞秉信行事作风过于专断,可不得不承认那人有一句话到底没有说错:乱世之中,哪来的武陵桃源,真要到亡国灭族之际,别说八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就是这三千年的历史文脉都将无以为系。然而毫无侥幸,上珧虽非军政重镇,却是西通夏口的门户,无论作为跳板还是以战养战,东日都没有理由绕过这块肥肉。
此时在中华的北方,东日第五师团正与政府第三集 团军正胶着于故土西南,相隔黃水与長河广袤的中间地带,津常站消息滞后,也只听说那边打得异常惨烈。赵长庚背对灯光,注视着那面发黄的巨幅地图,心头已是一片透亮:“台南能守住吗?”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仿佛只是他一人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也根本不需要作答。 
中华的土地,不存在守不守得住的问题,只有能守多久。台南拖一天,彭城便多一天喘息和准备的机会,而作为更后方的荥州,也就还是安全的。换句话说,这万里江山都是缓冲带,只看这场对峙中谁先被谁拖垮。中华在尽力求存,而东日却已野心勃勃地瞄准上珧,企图由此挺进長河中游,呼应华北战场。
“东日过不了荥州。”一片寂静中,俞秉信预言般沉声开口。赵长庚却不应话:“下午蔡公宣布安排,两日后迁校,沿河去夏口,再经铁路下华南,分三批,从理工医开始。”俞秉信深吸一口香烟,点头:“好事儿。”赵长庚沉默,吊灯响起一阵杂鸣,明暗急闪的转瞬,他再次出声问道:“我听说,半夏被捕了。”烟雾背后的面孔笑了,深浅难测:“两小时前,行啊,消息够快的!”
半夏是纸鸢向总站方向传递情报的联系人,星君既已撤出这条线路,按理不该再逾权打探。如今赵长庚问得光明正大,俞秉信似乎也无意追究,但背手踱开,接道:“良姜会取代半夏,新的联络方式我将亲自传达,只要纸鸢自己稳得住。”烟气犹自氤氲,四下没有声息,仿佛帘幕隔绝了所有感官,只余一盏孤灯高悬头顶,投下愈发泾渭分明的轮廓。
第8章 Ⅵ 启明第三
晚八时许,一行三辆岩井茶色肥原76型改装车行进在夜幕下的津口霓滩。街上行人不多,零星有路灯暧黄的光束打两侧掠过,迅捷如远天坠星,刹那明灭交转,便就此消亡于苍茫寰宇。
久川重义心头涌起一瞬苍凉。此际同车几人具正襟危坐,先时为首的军官端居副驾,余下二者各守后排左右,不动声色地将其夹在当中,个中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所谓北井中佐有事相商无疑是假,前方正经备着场鸿门宴才是真。
车灯扫开一片康庄大道,参差峭楞的黑影擦过两面侧窗,余下行车中单调而沉闷的轰鸣。两分钟前,车辆从广安路拐入七里桥街,一路向城北新闸方向驶去。久川重义数着呼吸,缓缓开口:“请问,这不是去二十三旅团驻地的路吧?”
马达噪响掩盖了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久川重义只当未曾察觉,目光扫过两侧端坐如铁板的军士,安然投向前方。车辆颠簸着,挡风玻璃上映出前排一张阴肃的面容,那人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似乎也同时借由反光打量着后座发问之人:“北井中佐现在师团大营,看来久川君对我军情形颇为熟识啊!”
隔着错叠的空间,久川重义坦然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神色不动不波:“在下有幸结识北井中佐,担任旅团专访记者,不敢不恪尽职守,只恨才疏学浅,一支拙笔难以描摹天军英武之万一。”他说罢顿了稍许,光影明灭的脸上隐约浮现从容笑意,“如果没有猜错,我想,应当称呼您冈村中佐。”
冈村贤之助,东日特侦处二课课长,素有“侦查之花”的美誉,此前一直活动于关左三路。相传此人相貌平平,初识之下并不显山露水,然而凡事只要出手,就没有不做到极致的,中华方面甚至不乏有将早先北州芬古庄事件,归算于他在幕后指挥的说法。相隔半个中华,榆关外的情形究竟如何,久川重义不得而知,但却清楚地明白,近三个月来,津常一带暗中掀起的风浪,却的确系此人手笔。
“倒底是文化人,说起话来都不一样。”前座军官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窗外街道疾略的灯影,意味难辨地笑了一声,“我听说,久川君是崎冈人?”这话却是要闲聊的意思了,久川重义双手搭膝,不轻不重地敲打着,颔首应道:“崎冈野良。”
“崎冈野良。”军官出声喟叹,“野良是个好地方,我家在青阜万户,算是临乡,记得年少时曾随叔父去过一次,也是这时候,漫山遍野、房前屋后都开着茜八重,美极了。”
两侧峭黑的檐瓦犹自打眼底疾掠,车厢里静得骇人,连一丝呼吸也不可闻。久川重义候了片刻,缓声应道:“是啊,三月底四月初的樱花,虽然短暂,却足够让人永生难忘。不过崎冈虽以茜八重闻名,但野良本地还是八重霞与八重紫更多些。”
车辆又转过一个街角,眼见驶出霓滩,一头扎进旷寂的郊野。军官和着他的话笑了笑,转而问道:“家中如今还好?”久川重义沉默着,仿佛过了许久,方才沉声回道:“旧事本不愿提及,不过既是冈本桑问,也不怕您笑话。家母乃是阪田久川家的外室,生父自信了西教后便与家母断绝关系,野良实是家母的故乡。”
答言至此,转念思及自身,言语间不免牵出悲戚,“家母数年前便已故去,只余我兄弟二人。而今,孑然一身罢了。”前座军官神情顿敛,就着座前狭小的空间,尽量回身鞠了一躬:“提及您的伤心事,我很抱歉。”见此情形,久川重义亦收起悲色,还礼道:“不知者不罪,冈本桑客气了。”
说罢此话,似已无意再言,扭头望向窗外苍茫夜色,却听那边犹然叹道:“当年我与重仁君在北州曾有一面之缘,御君风采不凡,在下有心结识,可惜未得机缘。此番前来津口,惊闻噩耗,本当亲往吊唁,奈何军务繁重,竟不得暇,改日定当拜访。”
久川重义闻言,重新收拢视线,所有情绪掩藏在漆黑的瞳色下,同样是深浅不定:“我随船队渡海至关左,又辗转南下,战事未竟,路中多有耽搁。想是大神不肯成全,骨肉血亲,却连最后遗容都不得见……”明暗间游走,惯说些真真假假的虚词,独这一声却是情真意切。久川重义挺直腰背,双手虚搭于腿上,认认真真的鞠躬至膝,“难得冈村桑有心,重义不才,且代家兄谢过您的心意。”
四下已少有光亮,沉沉夜色里,独见车前探照灯铺开一片炳煌大道,仿佛黑白分明的两个人世。岗村贤之助的身形映在挡风玻璃上,清晰得能看到衣领接缝,一双眼皮微搭着,似有锐利的光芒拢在其中,明明灭灭:“久川君如今在中华可还习惯?”
久川重义松开眉峰,迎着面前近乎眩目的光明,欠身答道:“劳冈村桑惦念,在下曾于中华学过几年文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