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_南山孟姜》第25章


加之这场兵火,学者十不余一,令人叹惋,天皇向来教导我等为中日提携出力,军部大营亦不愿见中华文教凋敝,故命我等前来,筹措上珧重兴教育之事。”
“这二来,久川君怕还不知。”冈村贤之助有意顿了顿声,抬眼看着久川重义,神色渐趋肃穆,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田中君遇刺了,就在久川君临行的那个下午,现场还有一捧新鲜花束。我们调查了田中君在中华的关系,可以确定他是非常本分的公民,当天更无异常表现,而据目击者回忆,行凶之人也似乎与他并不相识。所以我们怀疑,遗留在现场花束,与此案有某种潜在的联系。”
“抱歉,我希望您在说笑,留吉君他不过是个孩子。”久川重义近乎失礼地打断对方话语,火光映着他棱角柔和的面孔,如同涂抹在亚麻布上的干笔画。对面只是沉默,似决意给足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久川重义控制着表情,努力表现出从难以置信到心灰意冷的自然过渡:“那是我订购的花束,不巧有些事情,所以请他替我送给纪子小姐。”
冈村贤之助眉梢挑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北井小姐近来过生日?”久川重义笑笑,不承认也不纠正,只模棱两可地应道:“不过寻常交往而已。”他分明捕捉到对方眼中饶有趣味的探寻,却也无意点破,任由其继续追问下去,“恕我冒昧,久川君,这花束竟不是打算送给豆家良子的?”向日新闻社记者久川重义迷恋置屋艺伎,争风吃醋大闹平安町,在津口侨圈几乎传得人尽皆知,冈村贤之助有此问虽在情理中,却也难免让人尴尬。
远处传来列队整理的踏步声,久川重义看着营边火把,索性摆出副羞恼神色:“冈村桑,对于留吉君罹难我感到十分悲伤,但这并不关乎我的私生活吧?您今天过来,究竟是想探听一段风流韵事,还是认为留吉君的死需要我来担负责任?”“久川君!”冈村贤之助喝断他的言辞,停顿须臾,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歉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非存心唐突或者怀疑,只是担忧田中君之案中有人蓄意对您不利,故而多问几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冈村贤之助放得下身段,久川留吉自然不好纠缠,当下舒缓语调,说道:“冈村桑也请恕我直言,久川重义不过是无福效忠天皇的闲人,身份低微,更无建树可言,如何当得起特侦处中佐为我操劳?”想是不曾料到久川重义绵里藏针,冈村贤之助怔愣稍许,笑道:“久川君有所不知,我等冒昧寻来,田中君之事倒在其次,其实是想提醒您注意安全,此外关于兴学之事,尚有难题未解,想请您出马相助。”
久川重义不由诧异:“我有何事能帮到冈村中佐?”晚风携着巡逻队伍时远时近的声响迢递盘旋,冈村贤之助也不立答,客气地做够整套礼节,吊足胃口,方才解释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也提过,上珧教化渐衰,东日既言提携互助,自然义不容辞。现下可巧有两位先生身在上珧,本想以礼相请,奈何他们对圣军芥蒂颇深,始终不肯援手——”
冈村贤之助说着声调顿挫,话头忽而折返回来:“早听闻久川兄弟曾于江南游学,对中华文化多有涉猎,想必能与这些文人学者谈得来。所以我私下想着,倘若方便,能否请久川君随我前去劝说两句,事情若成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对新闻报道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方向,即便不成,我等尽了心力,更无遗憾。”说罢目光投向久川重义瞳孔深处,只等对方作答,显然话虽说客气,却也根本没留推拒的余地。
先礼后兵素来是东日摆惯的套路,如其所言,两位不走运的先生想来早被变相软禁起来。久川重义心里清楚,冈村贤之助既然抛出这个由头,就绝不会到此为止,必然备着后手,那么陷阱自然落在这二人身份上。心下盘算,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中华博闻多识的学者不少,重义不才,所识实在有限,不知冈村桑所言是哪两位先生?”
火光随风摇荡,冈村贤之助全身站在阴影下,只余一双眼睛精亮深邃,似夜间渔火映射的点点粼光。“这两人应该称得上面熟:一位是上珧国大文史教授陈勖,若没记错,恰好与久川君有段师生之谊;另一位则是其挚友,曾在南贡国大任教的学者卢松年。”冈村贤之助声音波澜不惊,“两位先生甚是固执,丝毫不肯折节屈就,我欣赏他们的才华与操守,不忍见之因一时执拗而蒙受不幸,但是军部的指挥官们爽利惯了,怕是没有这份耐心。”
这已是不宣于口的威胁,久川重义脸色不可抑制地阴沉下去,所幸夜色浓重,火光明灭间尚不足辨识。自去岁校园□□遭当局缉捕以来,他再未回过上珧国大,国督局给他的新身份是旅华东日记者久川重义,而史学生赵启明,只在档案中留下句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除名,便就此消匿于茫茫人海。久川重义不知道特侦处在那些真假参半的履历里分析出了什么,但他清楚身份的交换不可能天衣无缝,而一旦师生重逢,漏洞就会防不胜防,所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冈村贤之助之所以还不动手,也许不过是照顾北井茂三颜面,务必拿到通谍证据,亦或者,是想借此套出关于老生的线索。
其实早已进退维谷。且不说冈村贤之助不会容他推脱,即便可能,旧日师长同窗在前,难道还真能作壁上观,看他们以死明志不成?久川重义很清醒,他就像过河的卒子,所能做的唯有丝毫不错地走下去。于是他面相远道而来的特侦小组,坦彻得如同破釜沉舟:“看来冈村桑对我的背景确实做了功课,您说的确实不错,我来过中华,也学过文史,可您既然查过我的行迹,也就该知道我当年被上珧国大除名,究竟因为什么。”
冈村贤之助看着他已然不加掩饰的不满,突然大笑起来,接着收敛形色,故作亲近地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久川君切莫在意,我等没有嘲笑的意思,年少风流时候,谁人还不曾有过?何况支那人连自己的国土都守卫不住,又有颜面面在此做清高之态?我也实在不是有意为难,只想着久川君通熟中华典故,沟通起来毕竟会方便许多。”
话说至此再难拒绝,久川重义只得做不情愿状,应声道:“冈村桑有命,重义不敢不从,不过天色已晚,可容我先向长官和社里禀报,待明日一早启程出发?”冈村贤之助点头:“那是自然,久川君若无异议,便如此说定了。”四目相对,无数光影在明暗不定的火焰前摇荡,仿佛形形□□游走于夜色下的魑魅魍魉。
三月三十日晨,久川重义乘军用指挥车进入上珧国大。阳光明媚如银浆迸溅,長河两侧的仲春,按理少有这般的天朗气清。校园最高处,明德楼大钟轮廓投进眼底,清晰得甚至能分辨出楼顶振臂急呼的人影。久川重义的目光渐渐聚焦,仿德式汽车行驶着,将远处景象快速拉近。模糊的人形渐化作熟悉影像,断续的声响也终于连成慷慨斥责,久川重义脑海中有瞬间空白,然后如同被子弹击中般,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扯住身边冈村贤之助的手腕,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封在喉头。他很想安慰自己说,今日所见一切不过是连日劳心费神以致昏聩,可那跌落的闷响和涓涓铺展开的暗红,却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都成为徒劳:就在他们面前,嘉禾文史大家卢松年,当众怒斥东日暴行后,毅然从上珧国大教学楼顶跃下,气绝身亡。
时间似乎突然放缓,久川重义浑身僵直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扭头看向身侧。视线中晃过一只雪白的手套,随行属官会意,下车向围拢过来的军士说了两句,于是便有人开始招呼着搬抬尸体、清洗地面。不出五分钟,这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如大梦初醒般,久川重义悚然回神,他怔然看着冈村贤之助,神色庄重得不容轻慢:“冈村中佐,您是真的想留下他们,为兴教所用吗?”对面不假思索:“当然。”
大片岑寂中,久川重义盯视着他的瞳孔,好似离硎剑刃,誓要撕开所有束缚着的黑暗:“那么您已经看到了,真正的中华文人是无法用武力逼迫的。陈君曾是我的老师,重义自信还有些了解,请您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尽力劝说他配合特侦处工作。介时如若不成,我和陈君都任由您处置。”久川重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引火上身的话来,那一刻他只想着,原来所谓死亡,也不过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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