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第4章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
第2章
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奇書網整理提供'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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