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44章


能喊我含烟?那个女孩早就死了!那个被你们认为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孩,你还要找她做什么?你……”“别再说!含烟!”他阻止了她,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喉音喑哑。“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责备我吧!你骂我吧!只是,别再离开我!我要赎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赎罪!哦,含烟!求你!”他触摸她,从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烟!你竟活著!那流水淹不死你,我应该知道!死神不会带走枉死的灵魂,噢!含烟!”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颊。
“住手!”她厉声的喊,把身子挪向一边。“你不许碰我!你没有资格碰我!你知道吗?”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无力的垂了下来。他面部的肌肉痉挛著,一层痛楚之色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的说。
“是的,我恨你!”方丝萦咬了咬牙:“这十年来,我没有减轻过对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气:“所以,把你的手拿开!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个受尽委屈,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丝萦,另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你走开!柏霈文!你没有资格碰我,你走开!”“含烟?”他轻轻的、不信任的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开了她,跪在那儿,他用手蒙住了脸,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这样跪著,好半天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痛苦的,从他的手掌中飘了出来。“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我永不会原谅你!”他震动了一下,手垂下来,落在床上,他额上有著冷汗,眉峰轻轻的蹙拢在一块儿。
“给我时间,好?”他婉转的、请求的说。“或者,慢慢的,你会不这样恨我了。给我时间,好?”
“你没有时间,柏霈文。”她冷冷的说:“你不该把高立德找来,你不该揭穿我的真面目,现在,我不会停留在你家里了,我要马上离去!”他闭上了眼睛,身子摇晃了一下。这对他是一个大大的打击,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的说:“请留下来,我请求你,在你没有原谅我以前,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冒犯你!只是,请不要走!好吗?”“不!”她摇了摇头,语音坚决。“当你发现我的真况之后,我不能再在你家中当家庭教师……”
“当然,”他急急的接口:“你不再是一个家庭教师,你是这儿的女主人……”“滑稽!”她打断了他。
“你不要在意爱琳,”他迫切的说著:“我和她离婚!我马上和她离婚,我把台北的工厂给她!我不在乎那工厂了!我告诉你,含烟,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马上和她离婚……”“离不离婚是你的事。”她说,声音依然是冷淡而坚决的。“反正,我一定要走!”他停顿了片刻,他脸上有著忍耐的、压抑的痕迹,好半天,他才问:“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唇边有个好凄凉,好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的笑容,那额上的皱纹,那鬓边的几根白发,他骤然间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摸索著方丝萦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挥的、带著神经质的震颤。他无法“看”,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却是潮湿的,映著泪光,那昏蒙的眸子也显得清亮了。这神情使方丝萦震动,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这男人!这男人毕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呵!曾是她那个最温柔的,最多情的,最缠绵的丈夫!她凝视著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泪潮泛滥。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软弱,无力,而带著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柔顺。“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没有资格!”方丝萦闪动著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呵!他不该混为一谈的!“所以,”霈文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这样依赖著你,热爱著你,崇拜著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哦!”方丝萦崩溃的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胁我!这是卑劣的!”“不是要胁,含烟,不是要胁!”他迫切的、诚恳的、哀求的说:“我怎敢要胁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著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的运用著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著!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的说,猛的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的沉思著。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的叫:“含烟!”“请叫我方丝萦!”她望著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的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他顿了顿,忍耐的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著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庭院深深43/59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著。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著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的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著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爆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著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的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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