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第14章


顾行止在陷入沉思之前及时收回了目光。
“他还在睡觉啊,那我待会儿再来,奶奶再见。”
顾行止听到老夫人嘴里发出了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他带着礼貌的微笑跑走了。
顾行止小跑着回家,匆匆的步伐带起徐徐的晚风,但是吹不开少年人心头的一团乱麻。他大口呼吸着夏季浸透草木芬芳的空气,刚刚似乎险些溺死在那里。
矫情。顾行止心中的乱麻拼凑出这两个字。
自诩人生经历丰富的顾少爷一直觉得自己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他去过北京香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他见过;他也去过柬埔寨缅甸,那里乌乌泱泱、杂乱不堪他也历经过。所以当他一年级时被爸爸送到乡下奶奶家时,他也毫不在意,较同龄人更多的阅历使他自信满满。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适应的得很好,甚至有点乐不思蜀。
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爷爷奶奶是别人眼中的富裕人家,放以前可能要算是个大地主。就连刚刚让他忍不住逃离的周云起家也是在向来富庶的江南水乡,即使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做着点糊纸盒之类的工作,依靠政府补贴和乡里救济也能生计不愁。人们时常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其实想象力不也是限制了贫穷吗?
富人能想象到的贫穷是家里的保姆阿姨家有不孝子,一大把年纪仍要出来工作补贴家用;大城市的走在街上的人们能想到的贫穷可能是餐风露宿、无依无靠睡在桥洞里的乞丐。一切不过是目力所及。
人们在自己光鲜体面之余远远望见了贫穷人群的一个背影,就以为自己历经红尘三千阅过人间疾苦。遥远的贫穷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闪现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有点膈应可怜罢了;殊不知贫穷的真相是老鼠身上根根粘腻的鼠毛,光是走进下水道去寻找就有说不清的恶心道不明的恶臭,更谈何捉住一只老鼠,徒手将每一根细毛条分缕析。
距离带来美和举重若轻。
顾行止跑回家告诉奶奶说周云起还在睡觉,等会儿他再送一点过去。他大口扒着碗里的饭,那是一种背叛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背叛了周云起,那种不由自主的厌恶真是卑劣而又不坦荡。
所以半个小时后,他端着几个食盒,再一次站在了周云起家门口。天色已经明显地暗下来了,他们家却还没有开灯,门也仍然大敞着,就像一只刚刚被挖去眼珠的眼眶,黑暗空洞。顾行止走了进去。
所以他应该引以为豪的并不是自己的适应能力,而是他愿意包容的灵魂。
门厅里没有人,顾行止蹑手蹑脚地推开周云起的房门,周云起还是半小时前的样子。他退出去,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尝试着喊人但是声音又不敢太大:“有人吗?奶奶你在吗?”
回答他的是后面厨房里的菜下油锅的哗啦声,顾行止循着声音走过去,厨房和外头简直不知道哪一个更加昏暗。周奶奶坐在灶台后面烧火,一个背影臃肿的女人在煤气灶上炒菜。周奶奶看见了顾行止,嘴里又呜呜了两声。
“奶奶好。”顾行止打招呼道,但是那个在烧菜的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动静。顾行止多看了几眼周奶奶让自己习惯,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周奶奶坐在灶台后,脸上被火光照得通红,被刀刻过的老脸似乎又去淬了一把火。她蹲坐的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树枝和干稻草,乱得和她的头发相得益彰。
顾行止等了一会儿见那个女人仍然没有反应,便走到她身边去,嗓门稍大以盖过炒菜声:“阿姨,你好,我来给周云起送点吃的。”
那个女人这才看向他,她的反射弧是出乎意料的长。先是目光聚焦,而后大脑中枢指挥做出局促和茫然的表情,接着大脑皮层才开始思考,她神经元传递速度可能都赶不上突突突的小电驴。这一个过程漫长到顾行止可以细细分析她的每一种反应,周彩霞这才说到:“哦,我记得你的,你是顾老师的孙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肯定忘了吧?”
她说着话,竟然又真的蹲下来想要抱起顾行止。
顾行止不确定她的“小时候”指代的是哪一段时光,反正他是完全没有印象。作为一个在自己记忆里根本没有求抱抱这一举动的小小男子汉,顾行止被周彩霞的动作吓退好几步。
“阿姨,你的菜烧糊了。”顾行止哆哆嗦嗦指了指锅,借此转移注意力。
周彩霞转回去一看,果真糊了,她连忙翻炒了两下。她也不知道把火开小点却到了碗水进去,仿佛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是有点傻,一个孩子凭感觉都能知道的傻。可能是因为她那过于厚重的眼白,也可能是她的每个举动间都有一种莫名的笨拙停顿,大脑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脑带不起来身体这个庞大的程序,一举一动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呆滞。
顾行止听他奶奶说过周云起家的情况,做足了心理建设,现在还是觉得他有点可怜。可怜他今天心惊胆战之后还要吃这样的饭菜。顾行止看着周彩霞若无其事地将一锅炒青菜汤盛了起来,感觉自己送饭送对了。
“你有没有吃过了?待会儿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用了,阿姨,我在家吃过了。”
“再来吃点吧,和周云起一起吃,他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了。”
看着旁边碗里焦炭似的肉,顾行止相信周云起爱吃红烧肉,但是不相信他爱吃周彩霞做的红烧肉,本着男女老少都通吃的原则,他装作有点不好意地说:“那就给阿姨添麻烦了。”
“我做了很多,你尽管吃好了。”周彩霞很开心,也很大方。
“阿姨,我看外面墙上贴了很多奖状,都是周云起的吗?”
“对啊,都是他的。他每年都拿奖状,都是三好生,老师一直夸他聪明的。”每个母亲谈起自己优秀的儿子来都有一股掩盖不住的自豪,即使她在旁人看起来只是个傻子。
顾行止和周彩霞就周云起同年的事迹聊开了,本来周彩霞就有点喋喋不休的毛病,加上谈起自己儿子,又有这么一个乐于捧场的好孩子,更是停不下来。
“我就说应该把奖状贴起来,周云起本来还嫌我烦的,不让贴。”说着周彩霞关火,笨手笨脚地烧好了汤,终于可以开饭了。别人家吃好了,他们家才刚开始烧;等大家都饭后散步回来了,他们才开始吃。
“就是应该贴起来的嘛,不贴起来怎么让别人知道他这么优秀。”马屁精顾行止上线,殷勤的要帮忙端菜。那碗估计是没洗干净,油腻腻的,端到门厅的桌子上,顾行止悄悄在裤缝上擦了擦手。除了墙上布满灰尘的奖状没人看见。
其实贴不贴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没有人去周云起家串门的。在人们的臆想中他们家是脏兮兮的,不是屋子的那种脏,而是气息的那种脏。一家有两个疯疯癫癫的人,他们都生怕去了之后都沾上点疯气傻气,自己也会变得不正常。
乖巧的顾行止自觉主动地去喊周云起起床,却没想到惨遭其一指禅的攻击。
“我已经知道你五岁的时候往别人井里撒尿然后被揍的事情了,啊哈哈哈。”顾行止故作夸张地笑起来,以报复周云起在他头上撒的起床气。
周云起一时僵住,有种费尽心思埋藏的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不是因为顾行止说的话,而是因为他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他家,包括黑胖和狗哥,他们来疯玩以后一杯水都讨不到就会被周云起赶回去。
这里是一个少年人敏感自卑的源泉,是他心里的疯狂黑暗的龌龊藏身之地。这样也很好,省得将满腔恶意抛洒向社会。
“你怎么来了?”周云起回到这个最初的问题,艰难地起床。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你伤这么重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过几天就好了。你吃过了吗?”看到外面的天色,周云起也不过是礼节性地问一句。
“吃过了。”
“唔,那我去吃饭了。”
意思就是少爷您快走吧,这里供不起您这样的大佛。周云起一直将自己的心门关得紧紧的,谁知有一天一个小贼趁他不注意溜了进来,他当然要把他赶走。
“我和你一起,阿姨留我再吃一点。”顾行止一脸毫不在意的天真。
这个小贼明明知道里面什么宝贝都没有,却任然扒拉着门不肯走,仿佛对周遭幽暗腐朽的气息毫不知觉。
“随便你。”他就不相信顾行止能吃得下周彩霞烧的饭菜。
等他们出去的时候,周彩霞和奶奶两个人已经盛好饭、摆好筷子等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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