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第25章


这四个字在杜忆屏身上,简直是有形体的,简直是可以触摸到的!
“好,我说。”杜忆屏咽著口水,嘴唇很干燥。“七年前,我和叶刚在一起,他二十四岁,我二十一。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分发到某报社当实习记者,那年电脑的设计在台湾很风行,叶刚正著手这个事业,我去采访他,从见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毛,双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著自己的双手。“叶刚并没有欺骗我。从一开始,他就叫我离开他,他说他不是好女孩的归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个女人拴住鼻子,不要家庭生活……”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静静的问:“这对于你,大概是很熟悉的句子吧!”雪珂苦恼的点点头,雨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叶刚警告过我,是我疯狂的爱上了他。我爱得没有理智,没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姻,我只要跟著他。那一阵,他对我也确实很迷恋,我们爱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爱,他的爱里从没有‘责任’两个字。没关系,我不要他负责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们同居了。”
她用手指抚摸著牛仔裤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来,很深的看著雪珂,她急促的接下去说:
“我做错一件事,我不该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开始烦躁,开始受不了。然后,我怀孕了。”雪珂惊颤了一下。紧紧的凝视杜忆屏。啊,那无边无尽的忧郁,那彻彻底底的憔悴,她简直可以触摸到!忆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那嘴唇干燥得快裂开了。
“他知道我怀孕之后,气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时我很昏头,我忽然渴望起婚姻来了,我要那个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著脸皮求他结婚,甚至于,我答应他,先写好离婚证书给他,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么都不肯。然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反脸无情,尖酸刻薄。噢,”她紧咬了一下嘴唇,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我忍受了很多没有女人能忍受的耻辱!”
雪珂眼眶湿了,泪珠涌上来了,她知道杜忆屏忍受了些什么,她知道。“这故事很简单,”杜忆屏再说:“他坚持不肯结婚,我坚持不拿掉孩子,于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发现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留了张条子给我,上面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来烦我!’我病了快一个月,然后,我也搬出了那个临时的小窝,学著如何再站起来,如何再面对自己。就这样,”她含泪盯著雪珂:“我从此没再见过那个人:叶刚。”她费力的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听说他,听说他怎样在轰轰烈烈恋爱中,又怎样无声无息的结束掉。”她喘了喘气,扬起头来,轮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孩子呢?”她哽塞的问。
“孩子——”杜忆屏迟疑了一下。“孩子已经五岁多了,念幼稚园大班,现在上课去了。”
“他甚至没再来看过孩子?”“没有。他甚至不承认有过孩子!”
雪珂伸手拭去泪痕,心底一片空茫。结束,这就是结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是,要“认识”一个人,居然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吗?她抬眼看杜忆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代价的还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忧郁,憔悴忧郁,老天!这女人的肩上,有多重的负荷啊!
雨雁站了起来,拉住雪珂的手。
“雪珂,我们走了吧!不要再挖别人的伤口了。”
雪珂顺从的站了起来,痴痴的看著杜忆屏,泪珠又涌了出来,不为自己,而为忆屏。她想对她说什么,却苦于无话可说。身体上的伤痕可以愈合,心灵上的伤痕却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有那个孩子!她默默的,含泪的伸手给忆屏,紧紧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了句:
“再见!谢谢你。”很快的掉转头,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间客厅,走到花园,冲往大门去了。而杜忆屏,在被唤醒的回忆里,在那深深的旧创中,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雪珂走到了大门口,又情不自禁的回头张望一眼,杜忆屏挺立著,肩上压著沉沉甸甸的忧郁。阳光中有些闪烁的灰尘,闪了雪珂的视线,杜忆屏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盏昨夜之灯,曾经放出光芒,曾经照耀黑暗,如今,却积满灰尘,不受注意的搁置在屋角一隅,随它被时光吞噬,淹灭。
雪珂的手伸向门栓,准备打开大门了。忽然,身后响起杜忆屏一声急促而迫切的呼唤:
“裴雪珂!回来!再说两句话!”
雪珂蓦的收住脚步,雨雁却一阵惊颤。雪珂回身往屋里走,雨雁紧紧的抓住了她。
“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雨雁急促的说。“她受够了!不要再和她谈下去了!”雪珂愣了愣,却没办法让自己跟雨雁走,她觉得,那杜忆屏还有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唤了回去。她无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里,又面对著杜忆屏了。昨夜之灯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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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忆屏直挺挺的站著,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目不斜视的、专注的、深刻的看著雪珂。
“你爱他?”她简短却有力的问。
“是。”雪珂也简短的回答,痛楚的从齿缝里吸了吸气。“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确定是爱是恨了!”
“你不了解他?”她再问:“你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魔鬼?你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从温柔变为暴戾,从多情变为冷酷?”“忆屏!”雨雁惊动了,她伸手去拉她。“不必再去回忆了,不必再说了!”“让我说!”忆屏忽然激动起来,她拂开雨雁的手,双眸燃著两簇怪异的光彩,热烈的紧盯著雪珂。“让我说!我必须要说出来!裴雪珂,你既然来了,你应该知道一切!你应该……”“忆屏!”雨雁惊呼:“你不守信用!”
雪珂震动了。她惊愕的看雨雁,再惊愕的看忆屏,难道这故事是编出来的吗?难道她们串通好了来对她演戏吗?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吗?难道杜忆屏是雨雁创造出来的人物吗?她直视著忆屏,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脉搏开始不规则的跳动,情绪开始紧张,而心灵深处,有种迫切的渴望在像海浪般翻翻滚滚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她急促的问:“你想告诉我什么?你说!你说!”“不要说!”雨雁喊。“不要说!”
“要说!要说!”雪珂喊,祈求的把自己发热的手压在忆屏的手上。“告诉我!告诉我!”
忆屏凝视雪珂,眼里逐渐被泪水浸透。
“你要听,”她咬牙说:“你就准备听一个很残忍的故事,比我刚刚说的故事更残忍……”
“忆屏!”雨雁激烈的喊了一声,冲上前去,还想阻止什么,忆屏甩开了她,只是紧握著雪珂的手。雨雁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捧著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场面了,她呻吟著说:“早知道我就不带她来了!我不该带她来!不该带她来!”“怎样?怎样?”雪珂追问著,苦恼的望著忆屏。“到底是怎么回事?”“雪珂,”忆屏那皮肤干裂而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著。“你很像我,像七、八年前的我!即使他对你说了最刻薄的话,你还是忍不住要爱他!他对你很刻薄吗?很冷酷吗?他吼过你,叫过你吗?他贬低你的自尊让你恨不得死掉吗?”她一连串的问著。“是,是,是。”她一叠连声的答著。
“那么,你一定说过要和他结婚的话?”“是。”忆屏默然片刻,眼底的泪雾在扩大。
“好,”她下决心的说。“我告诉你叶刚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叶刚的父亲有好几个太太?他生身母亲是个绝世美女,被他父亲强占娶来当小老婆的?”
“哦,”雪珂一怔。“我只知道他父亲的事,不知道他母亲的详细情形。”“他母亲很美很美,你看叶刚就明白了,叶刚也够漂亮了。但是,他母亲生来就有病,是先天性的智能缺陷。叶刚的父亲有钱有势,看上她的美色,而强娶了她。这女人当然是个悲剧,她很早就死了。叶刚的反婚姻可能从小就根深柢固,但,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还另有因素……”
“怕得要死?”雪珂抓住几个关键字,困惑的问。
“你没发现他怕得要死吗?”忆屏深刻的凝视她,强而有力的问:“他不是抗拒婚姻,抗拒家庭,他是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哦!”雪珂怔著。“你知道叶家兄弟姐妹很多吗?叶刚有好多异母的哥哥姐姐?”“我只听说他有个死去的小弟弟。”她回忆著。
“一个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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