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第2章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容,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
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容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
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
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
过了不久,听见他悄悄问二殿下子律,“我会不会看上去有点老?”
子律哥哥莫名其妙。
我平静地转过头,却终于忍不住大笑……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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