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第5章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正文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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