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第34章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本宫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于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本宫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本宫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
我与宋怀恩再度目光交错,都已觉出不同寻常的诡谲。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轻信了父亲的门生,没有半分提防。
若是晖州有变,吴谦起了异心,此刻我们便已步入他设好的局中,回头已晚。
此去驿站行馆,只怕早已设下伏兵,纵然五百精卫骁勇善战,也难当晖州近万守军之敌。
只是,吴谦若要翻脸动手,自我们踏入城中便有无数机会。此人一贯谨小慎微,对我们也不无忌惮之心——我终究是皇室郡主,这五百精卫亦是跟随豫章王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师。
未到策应周全之地,我料定吴谦不敢提早翻脸。
片刻之间,我这里心念电转,闪过无数念头,吴谦也是沉吟不语。
“王妃有此雅兴,下官自当奉陪。”吴谦阴沉的脸上复又绽出谦恭笑容,“王妃请。”
心上紧悬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气,向宋怀恩颔首一笑,转身登车。
车驾扈从掉头,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车帘,回望身后城头,但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兵士巡逻往来。
去往行馆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我却越发察觉到隐隐的异样,仿佛平静水面之下,正有着诡异的暗流。吴谦带来的仪仗亲卫不过百余人,自车驾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吴谦又急召了大队军士赶来,声称城中人多杂乱,务必严密保护我的安全。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却令我越发笃定有异——以晖州守军一贯的松懈,若是事先毫无准备,绝不可能这么快招之即来。看这甲胄严整之态,分明是早已整装候命。吴谦之前刻意让宋怀恩与众人先往驿战,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眼见此计不成,又再调集人马赶来,只怕此时的行馆也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握紧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体。
往日哥哥总说我机变狡黠,不负名中这个“儇”字,可真到了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眼下敌众我寡,吴谦严阵以待,我们已尽落了下风……
昔日在禁苑猎兔,曾见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猎鹰。趁猎鹰不备之际,猝然发难,猛力蹬踢,往往将毫无防备的猎鹰蹬伤,趁机脱逃。父亲说,以弱胜强,以少搏众,无外乎险胜一途。
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隔了车帘,外面灯火渐渐繁多,已经接近城中市井繁华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里,乍见车驾煊赫,仪仗如云,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涌上道旁争睹。此时正是晖州入夜最热闹的时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蓦的一震,眼前似有惊电闪过!
——人,若要逃逸隐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这念头甫一浮出,我亦惊住。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冷汗不觉透衣而出。
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机了,纵然代价惨烈,也再无选择。
“停下!”隔着车帘,突然传来玉秀脆生生的声音,叫停了车驾。
我心头一紧,却听她扬声道,“王妃忽觉不适,车驾暂缓前行。”
这丫头弄什么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却见她半挑了垂帘,伶俐地探身进来,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声说道,“王妃您觉得怎样,可要紧么?”
我立即会意,扬声道,“本宫有些头疼,叫车驾缓一缓。”
“宋将军叫我传话……”玉秀急急压低声音,放下一半垂帘,侧身挡住外头,“稍后人多之处,见机突围,不必惊慌。”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闻言我骤惊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发揪紧。
“告诉宋将军,不可硬拼,突围为上,但留得一线生机,再图制胜。”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玉秀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晖州南郊揽月庄,是叔父昔日蓄养暗人之所,如无变故,可执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记……”
外面传来吴谦焦急的探问,宋怀恩也随之来到车驾前。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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