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第102章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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