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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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的注视著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二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著,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著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著。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儿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著栏杆望著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的挂著,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的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著水,一面倾听著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女朋友18/2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的,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著‘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著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著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著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我望著那个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著,她揽住我,仔细的看我,然后问爸爸说:“‘是思美?’“‘是的!’爸爸说,微笑的望著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叠连声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著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的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怯生生的望著妈妈,温柔婉转的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的对望著,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著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著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二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的守著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的拉著爸爸的手,脉脉含情的望著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的爱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四十年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著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的坐在一个地方凝视著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说完了,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著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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