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第17章


她跪在神坛前,隐住飞扬的情绪,她的喜悦不只为亲人,也为纪仁。她知道这不该,但每次稔香祈福时,纪仁的脸就窜出来,甚至盖过哲彦的。
黄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惩罚她,她也莫可奈何,谁叫哲彦一去那么多年,比起来纪仁的友情还浓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宽慧。
中圣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对青山一脉,寂寂流水。
宽慧绝口不提儿子,镇日静静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扩大,几乎把她所剩的血气都要夺去了。
或许战争结束的好消息会让她振奋吧!
因为宽慧,房子的束厢部分已成众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灿烂,仍是无人烟似的俏然荒阗。
她推开门,宽慧果然又坐在床上发呆,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所画分出的时间,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听到鞭炮声了没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说:“日本投降了,再没有战争了!我们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枪弹打到,二堂哥和哲彦他们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吗?”宽慧淡淡说:“可惜对我而言,不回头的仍是不回头。”
“宽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悲伤,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对不对?”惜梅坐在她床前说;“最苦的你算熬过了,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坚强面对呢?事情慢慢会转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开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为有‘否极泰来’这句话吗?你错了,人生一旦不完满,就会陷落到底,大多数人都是苦中作乐而已。”宽慧的视线越过她,定在某一点。
惜梅跟着望去,是妆抬上的一面镜子,背翻转过来,画的是母子天伦图,年轻娇美的母亲抱着白胖的婴儿,和惜梅房内的红木柜子出自同一画匠之手。
“你知道吗?刚结婚时我常常微笑地看着它,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幸福美丽。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是那么难做到呢?”宽慧把眼光收回,望着惜梅说。
“你怎么没做到呢?大哥对你深情宠爱,两个女儿都聪明漂亮,有人还求不来呢!”惜梅说。
“女儿?”宽慧轻哼一声说:“不过是另一轮痛苦的循环罢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宽慧姊,你别老往坏处想,事情都会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试着说。
“女人本身就是诅咒,你还不懂吗?”宽慧打断她的话说:“你看你,为了一个约定,在这儿虚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彦却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
“我……”惜梅没想到话锋会转向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而我,结婚以前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岗上,风景无限;但结婚以后,却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丛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随时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么?一团沼泽?一只巨蟒?谁知道呢?惜梅,我实在走怕了!”宽慧眼神充满迷惑。
这是第一次宽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听起来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吓到了,这也是多少年来,宽慧再次使用那么沉重的词汇,扣了下来,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签语。
她握着宽慧的手,仍说不出话来。
几重屋外,隐隐传来庆祝声,台湾回到中国的怀抱,日本人滚出去!
战争赢了,是属于男人的胜利。女人呢?她们迎接的又是什么呢?是一具残破的尸体或是一颗残缺的心灵?
战胜的兴奋心情过后,所要面对的是战后的现实问题。
社会上一片混乱,赶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毁日本神社……
,安藤总督要各界勿轻举妄动,但怎档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后的泄恨情绪呢?
祖国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两个多月后,大家学唱国歌和“庆祝台湾光复歌”。
然而战后的台湾,经轰炸、台风、豪雨等天灾人祸,是一片残破;米不足、电不足,物价不断上扬,生活困苦极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动。
哲夫四处联络投资人,想恢复事业,一切都要从头来。永业回桃园整修被炸毁的布庄,店面开张,却只有黑色的布可卖,而且还会褪色。
饭吃不饱,心理上也是充满创痛。
二堂哥阵亡在马来西亚的丛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惜梅娘家算幸运的,大弟从日本归来,二弟军队才出发,战争就结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团聚。
可是仍有许多没消没息的,让人倚门而望。哲彦就是其中一个。
照理说,台湾光复了,任务也结束了,哲彦应该归心似箭才对呀!惜梅日日想像着哲彦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每天一早开门就是一个新希望,然而希望变失望,失望变恐惧。家人面面相觑,心里想的是:“哲彦还活着吗?”
纪仁她更无从问起,一个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说着好玩的,却也不顾人家心焦,连消息都不捎一个,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陆回来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探知哲彦还平安活着,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滞留不归?
惜梅内心是有苦无处诉,常呆坐在秀里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个寒凉的初冬,敏贞生病,惜梅去拿药,顺便到溪边摘一片敏贞要的红叶。
她身后有窸窣声,几次回头都不见人影。等她确定那人是跟踪她时,她便站定不定,并且大喝:“你到底是谁?干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从林子间走出一个妇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秀子,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层层厚里的婴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兴地迎上去;“你结婚了?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声!”
秀子稍变丰腴的脸颊,带着一点羞怯。她并没有谈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凑过来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可不可爱?”
孩子长得圆润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张小嘴还嚅动着,他使惜梅想起中圣的婴儿模样。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来逗弄。
“刚好三个月。”秀子微笑地说,脸上十分满足。
“三个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离开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么都没提?他只说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没有嫁人。”秀子静静说,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惜梅太过震惊,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结巴说:“没……结婚,那…那孩子呢?”
“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说,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会有感觉,因为她脑海里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雳的话。哲夫的……,怎么可能?哲夫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宽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议了!惜梅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事实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圣呢?孩子是不能乱认父亲,但有时要赖也是赖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静。
“天呀!你们会害死宽慧的!”惜梅心乱如麻。
“我没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发生。”秀子说:“我爱哲夫,我一直爱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实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没想到……”
“不要再说了!”惜梅捂着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么,我知道老板娘病了,不能再生,这孩子就当成哲夫的子嗣,替黄家传宗接代。”秀子轻声说:“我甘愿伺候哲夫和老板娘一辈子,只求黄家接纳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还认为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没想到你却如此奸险狡诈。原来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宽慧姊的地位。抢人丈夫,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无耻了吗?亏得我宽慧姊一向对你那么好……”惜梅满腔愤怒,骂到气结,再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要取代老板娘的地位,我甘愿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认祖归宗……”
秀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说:“惜梅,求你能谅解,并且成全。”
“成全?你该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么用?”惜梅忿忿说。
“哲夫说老板娘病着,他不敢说,所以我来求你帮忙。”秀子哀求着。
“他不敢说却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说他做事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还真不错!”惜梅冷冷地说:“他惹的祸自己解决,这败坏门风的事,我哪里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满脑子都是哲夫的背弃和秀子的忘恩负义,这天下的风波要如何了结呢?!
她一到店门口,就看见敏贞坐在台阶上等她,她太烦太气,忘了斥责敏贞感冒还吹风,只急急说:“你阿爸呢?”
“他在书房里。”敏贞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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