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佳女》第95章


前后后,有一拨拨的宫侍太医忙碌进出,人人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
我沉了沉气,低头将袖中书信交给安迟,嘱咐他稍后再看,便赶紧跨上了台阶。
忽然,身后的安迟不知发什么疯,没来由地拉住我的手,用力一扯,我淬不及防,便撞进了他怀里。
“你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愕然僵直,紧接着低声喝道,“女帝寝宫门前,你怎么能……”
我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张笑容淡淡的脸,他眼里的柔光如水四溢,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看得我不由一愣。
他抬起纤长的手指,温柔地磨蹭着我的脸颊,酷暑七月,他的指尖触感冰冷,让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你这是……”我推开他的手,自己伸手摸了摸脸颊。
“只是给你擦去一点血迹而已,”他勾起嘴角,冲我一笑,烈日暖风,吹散了一身青玉缠花的深衣,他手持佩剑,墨发飞扬,一张面孔眉目俊秀,笑颜如画,“快去吧,女帝还在等你!”
我疑惑地跨上石阶,走了几步,默默回首,看他依旧站在原处,笑意浓情地望着我。
说实话,风神俊逸,琼林玉树,这样的赞美,他也委实受得起。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有种说不出得熟悉感。
可我一心扑在女帝身上,未来得及多想,若干年后,等我再次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一幕其实早就发生过了,是那次,我在秦州将他从府衙放出来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只是这次的眼神,越发缠绵炙热。
果然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不能都想,做人啊,该糊涂的时候就该糊涂,世上的事,通常都经不起深究,经不起推敲,也经不起细想,它们都是魔,在发生之后,再想起征兆,也只觉得所有的事都无力回天。
后来,那一刻的风景时常萦绕在我脑中,如火的烈日、飘逸的青衣、含情的笑靥……
一切往事终究褪却了浓墨重彩,成为淡淡渲染,漫漫花开。
刚踏入寝宫大门,我才发现这里有多么兵荒马路,且个个都是人心惶惶,太医和宫女忙前忙后,龙床上,女帝时高时低地痛苦呻吟着,孩子还未出生,她已止不住地流血了。
雪白的床褥上是大片大片的殷红,满目鲜血,其状可怖。
太医没有办法止住血,急得满头大汗,只能一味地给女帝灌参汤灵芝之类的补药。
女帝面孔苍白,汗如雨下,起泡的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如今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肚子却大得可怕,透过纤薄的亵衣,隐隐还能看到有东西在蠕动。
一具枯瘦如鬼的身子,痛苦地躺在血红之上,叫人不忍淬睹。
她乍见我,灰败的眼睛忽然一亮,伸出枯枝般的手,嘴中念叨着我的名字,我见状赶紧大步走了过去。
等我行完礼,她便死活要将身边的宫女太医赶走,为首的太医听了十分为难,却又不敢抗命,只得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等我一再保证,有什么不妥会立刻通知她之后,她才带着一拨人退到了偏殿。
片刻,宫中便寂静一片,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不能动弹的死物。只有纱帐边的松鹤菊纹香炉中,燃着一品龙涎香,白烟婀娜,缓缓升腾,成了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颜爱卿,打开朕床头的小柜,最里面有个白玉盒子,取来给朕!”女帝虚弱地指了指床头,示意我。
我依着她的指示,找到那个盒子,刚要递给她,她便要我自个打开。
盒子是个不大的长条形,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玉石莹润细腻,盒身花纹精巧,翻开盒盖,里面是一小块一小块金黄色的膏体,整整齐齐地盛放在银箔之上,不待人凑近,便可闻到一股浓烈怪异的味道。
“取一块放到香炉中去!”女帝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
“这是鸦片……”
我皱眉低语,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看向女帝,只见她嘴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
鸦片,尤其是这样精制鸦片,虽是止疼的良药,却也自带毒性,胎儿脆弱,从来没有哪个产妇会不顾胎儿死活,用在自身。
除非,她已经知道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灭掉了先前的龙涎香,用镊子取了一块鸦片投入了香炉。
片刻,一股香甜淫靡的白雾便在帐中四散开来,烟霞旖旎,甜软绵长,在水红软帐中折腰回旋,像美人般活色生香,飘飘然然,渐渐构建出一个光怪陆离,奇异畸形的天地。
龙床上的人贪婪地深吸几口,身子一阵战栗,精神立刻好了许多,转头看着我一声不响地立在床尾,哑着嗓子轻轻一笑。
“朕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子挨不过今天,你就别在朕面前演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柔弱的丝绸,显然承不住她满腔浓烈的恨意,少顷便被她撕开了几个裂口,抠出了几个洞来,血污残布,越发狰狞, “苏院判已经和朕禀告过了,朕的身子,是彻底没救了,所以朕也不怪你之前没和朕说!”
我立刻跪了下来,垂头请罪道:“臣惶恐!”
她瘦的可怕,眼睛却亮得骇人:“起来吧,你衣袖上还沾着血,能赶到朕的寝宫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袖,内衬的白衫上果然有一点不起眼的血迹,是先前杀那刺客留下的。我身上的官服本就是血红色的,却不想这样也能被她发现。
“朕不怪你,若换了是朕,朕也不会说的,”她神色自若,轻声道,“要是你真的跳出来指证凶徒,而不是蓄积力量应对强敌的最后一击,那便是迂腐死板,朕也不敢将东齐的将来放到你手上。”
说完,她便指了指我手中的白玉盒子,示意我重新打开。
鸦片下面是个夹层,里面摆着一卷金灿灿的绫锦,半匹巴掌大小的青铜老虎。
那绫锦是一道圣旨,确切地说是一道“遗诏”,女帝驾崩后,由太女登基,我和容信皆为一等辅国公,万世承袭,功绩千秋。
这道圣旨显然是用来对付太后的伎俩,可那这虎符呢?
虎符背后刻了个篆体的“羽”字,正是女帝亲卫,御林军的虎符。一般而言,御林军直接听命于女帝,除非统领造反,否则也不用拿出象征皇权威慑力的虎符。
而御林军的统领,正是大皇子何炎之。
“陛下的意思,大皇子他,难道有反心?”我抿了抿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大皇子一直以来都是十二分的低调,从来都是与世无争,若说他有逆谋,任谁都不能相信。
“他一介男子,自小便觉得自己一身的抱负无处施展,本来也算是认命了,”女帝扯了扯嘴角,配上她惨白如鬼的面孔,笑意中更显寒意,“可谁想容锦的血统还不及他尊贵,却赫然入了朝堂,呼风唤雨,毫不逊色于女子,他心里暗自不服,再加上之后又有心之人的撩拨,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暗哑的声音徐徐在耳边回响,夹杂着嘲讽的笑声,在鸦片甜香四溢的帐内形同鬼魅。我大概吸入了太多靡媚的烟霞,眼前的物什越来越扭曲变形,渐渐有异物在喉头翻滚,反胃欲呕。
身体虽然昏聩,脑海中的思绪却越发清楚。
皇家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皇储更是从小淫浸帝王之术,女帝自出生便是太女,二十岁登基,便是这么些年来,再多人赞她宅心仁厚,她也是帝王,该有的手段和狠辣她一样都不会少。
她和每一代帝王一样,多疑敏感,对任何一个同胞重臣都不信任。否则也不会将威胁不到自己皇权的哥哥监视起来,所以,难以想象,连大皇子如此低调的人,也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可很多时候,人光有小心是远远不够的。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太过信任自己的父亲,以为他们血脉相连,休戚与共,却未曾想父亲会如此无情。说来,其实她只是欠缺了几分运气,否则,以她的能力和勤勉,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一代明帝。
“陛下要下官留心的人,下官自会留心……”脾胃中一阵翻腾,话便如刺哽喉。
“朕知道你虽有几分心眼,却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否则,朕也不会让你娶安迟,”她表情冷然,眼周青黑,鬼气阴森,“一来他对你有几分意思,你却一心在容锦身上,不会受他迷惑,二来朕也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被你策反了。可现在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要情爱,只要权势了。”
“其实臣心里明白,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我垂下眼帘,沉声回禀道,“臣虽不知他有什么异动,但刚才臣已留下书信,将他骗至了翠微宫,只要他一出宫门,就会有人将他扣下。”
“你倒是心软,不让他卷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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