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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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摆摆手道:“不是这么比方的,也没法这么比方,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势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顾出战,长州或将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并不堪忧,因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担忧的,是会落到宗藩的手中。”
许昌平皱眉道:“五年前,陛下为图大局稳定,仅将广川郡与张尚书二人涉案,以安抚人心。故当时人为求自保,无出而广川郡鸣者,虽得眼前安静,终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时养虎,其党羽尚存,以情理断,及今半入赵藩麾下,当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如依殿下言,彼若内通外交,其祸不下广川当年。此事干碍太巨,或当奏知天子。”
定权站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两步,缓缓摇头道:“正因此事干碍太巨,所以才无法对陛下言,因为于我仅是揣测,并无实据,而李氏毕竟还是陛下信赖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时轻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终撕破脸时,如能举重若轻了断后患,则最好不过。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顶之机向陛下提个条件吧。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阵子了。”
许昌平亦起立,点头道:“果能以四两拨千斤,自然远高于臣之愚见。只是殿下打算怎么和陛下说起?”
定权平静一笑道:“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还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等着陛下来找我吧。”
看起来太子对于皇帝的忌惮仍旧远高于宗藩,许昌平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另外一说,殿下可还记得臣初晤殿下时说过的话。”
定权笑道:“言犹在耳,岂敢稍忘。”
许昌平道:“当年臣同殿下讲,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罢将,内罢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罢将之事,或成定局。而罢相一事,殿下可有过顾虑?”
定权道:“汤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缓一口气,将来或可再徐徐图之。”
许昌平道:“如若陛下重术而轻道,殿下愿冒这个风险么?”
定权转过身来,看着他,叹息道:“陛下应该没糊涂到那个份上。那样的话,非但我要冒险,主簿也要陪着我冒险了。”
二人说话间,周午已经轻轻入室,低声报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宁殿。”
定权一愣,笑道:“何如?看来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皇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立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丝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宝朱印。
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权为定楷题字之画,已经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书学你老师,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过朕说过,这卷子要收入内府,你却为何不用你自己的独技?”定权一时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说?”皇帝笑道:“翰林们叫什么?金错刀?”定权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见笑,这都是文人酸语,臣若真信便轻浮太过了。不过臣未以楷书题,也是因为笔意与诗与画皆不相符,日后或有契合时机,自然也不会藏拙。”皇帝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谦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没看过,公正说话,以你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不容易。想来还是朕自诩有点翰墨底子,你母亲亦颇精于书道,总也给你留存了些天赋吧。”皇帝看来心情颇佳,定权亦微笑道:“臣驽质钝材,怎及陛下与先皇后万一。只不过两手尚能吃苦,都蜕过几层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虽未登堂奥,却得略窥门径,徒得人几句虚赞吧。”皇帝皱眉疑惑道:“两手?”定权为他将画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笔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瞒陛下,先帝赐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几分。”皇帝大笑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这话。”定权展开双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以青春之龄而居庙堂之高,腕臂光洁白皙,指间虎口掌心却果然遍布粗硬的积年旧趼,砥砺如耕夫走卒。这双与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让皇帝首次为这个儿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权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朕想吃盏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权情知他并非特地费事叫自己过来看趟画,颔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将朕的茶器取出来。”
前线站势如火,后方朝局不明,而这一对积年私情冷漠,官事官办的父子,此日却有此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画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颇假以辞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欢,也算开辟以来的一件大异事。王慎在旁观看了半日,此时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小侍将焙笼、槌、碾、磨、瓢杓、罗合、刷、筅、盏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钤、碾、匙、汤瓶皆纯金制,刻画阴文龙凤,果然是皇帝惯用经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问道:“陛下用什么茶?”皇帝示意道:“你问太子。”定权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问王慎道:“还收着龙园胜雪没有?”王慎想了想,道:“臣亲自去取。”
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用金锁漆盒盛装的小龙团也取到启封,隔纸敲碎入金碾。皇帝虽不动手,一直看着定权碾茶,摇头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权答应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准备再发敕,还是要催逢恩勉强振奋。李明安说到底是文职转武职,叫他管管钱粮公文或者还行,要他操刀入阵怕是强人所难,要误大事。叫逢恩去,毕竟还有一层意思,叫上阵父子兵。”
这话题凭空而来,与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转折突兀。定权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个议题,也明白此语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都未开始。手上动作未暂停,随意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点头道:“既然定了,军情急迫,不可暂误。朕明日便给顾李二人下诏,派敕使疾驰赴长。”看定权将金碾中已经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扫出,上罗合轻轻筛罗,又答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们这头,也算是上阵父子兵了。你和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宜拟一封家信,嘱咐他谨慎保重,与朕的旨意一道递去。朕的算是官话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语抚恤吧,要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决心。”
定权默默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到全然打扫干净,才抬起头来,长眉一挑,问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这样做,也是干碍军政。而干碍军政于臣来说,是死罪?”
皇帝笑着摇头道:“何至于此。”
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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