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143章


“你们还在骗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骗的!”袁崇焕虎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迎面撞上门框,鼻子在前反倒没撞伤,脸反倒撞了?本直,你太不会编谎!”
“谁说鼻子没事的?先生的鼻子刚才被打……”绎儿争辩,不经意脱口而出。
“绎儿!”程本直慌忙打断,绎儿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收住了口。
“本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阻止绎儿,说!”袁崇焕抓住了破绽。
“督师,其实……”程本直还想掩饰真相。
“本直,我在问绎儿!”袁崇焕大声重声。
“袁伯伯……其实……是!刚才程先生被人打了!”绎儿见已经无可隐瞒,于是狠狠心。
“什么?”袁崇焕瞠大了眼睛地看着程本直,“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啊?”
“督师……我……”程本直抚则脸颊上的伤口支吾了半天。
“先生被打已经有三四天了,可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我也是今天跟在他身后才发现的……先生被一群人围这打,却连手也不还……而且还有人骂……骂……”绎儿强忍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绎儿,你别说了……”程本直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头,哽咽声不绝。
“说下去!”袁崇焕依旧面不改色。
“他们还骂……骂您是叛国贼,说去年来犯的金军是您引进京的……”绎儿再也忍不在湖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下子扑到袁崇焕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赶来救他们,他们还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袁伯伯,你告诉我……”
第四十八回
袁崇焕的脸色依旧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不平之色,他抚着绎儿的头,以平和的口吻道:“好了!好了……有时候,人世间的对错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下定论的,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他抬眼看了一下身旁的程本直,程本直的双手死死的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愁和愤懑。
于是,袁崇焕腾出手,抚了抚程本直的背,看看伏在膝头痛哭的绎儿,露出了淡淡一笑:“本直,我记得打宁远大战时,因为我主战,宁远的百姓个个骂我要拉他们陪葬,后来打胜了,又一个个尊我为英雄……人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啊!连天子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何况你我?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不曾枉来这一世,做一个有理有节的人就足够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您已经没有时间了……”绎儿仰起一直低垂的头,一双悲戚的眸子在袁崇焕的眼中寻找着答案,眼角的泪水依旧不住。
袁崇焕慈爱地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傻丫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为什么不坦然的面对呢?”
“您的心里真的坦然么?”绎儿质疑。
“是啊!你说的是。我心里并不坦然啊,我有愧啊!”袁崇焕似有感悟的一叹。
“督师,您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何愧之有?”程本直启唇再三,如是说。
“本直,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袁崇焕突然问道,于是侧过脸看着程本直。
“督师在本直心目中,是一个正直忠诚,不畏权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好……”
袁崇焕笑着摇摇手,打断了程本直的话:“十年来,不曾在父母膝下做一个真正的孝顺儿子,不曾在妻女面前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曾在兄弟面前做一个好弟弟,好兄长,不曾在朋友面前尽一点为友之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是大明国里一个亡命之徒而已啊!”
绎儿震惊了。
程本直也傻住了。
他们的惊诧,同样是因为袁崇焕的一句感叹,一句“亡命之徒”的感叹。这个被天大冤枉所包围着内外交困的最后岁月里,袁崇焕的坦然镇定,这是不符合袁崇焕与生俱来的狂飙个性的,是什么使他的锋利棱角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这一年多来的监禁生活吗?还是这一切的遭遇让他放弃了以往挣扎的冲动?还是朋友的背叛让他彻底对世事心灰意冷?
一个人做到了不要父母,不顾妻儿,不问兄弟,不访朋友的地步,他的一生是在怎样的岁月里度过的?除了征战,除了报国,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而命运的不公却让他的功劳成为了徒劳,成了让他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来源,他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怎么能接受……
“绎儿,取些水来吧!我们把月饼吃了。”程本直打破了沉寂。
绎儿站起身,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走到门外向狱卒要茶水。
程本直却乘这个当儿掏出绎儿刚刚还给你小瓷瓶,塞给袁崇焕,压低声音道:“督师,把这个拿着。”
“这是什么?”袁崇焕皱皱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小瓷瓶。
“福寿膏。”程本直一低头。
“哪儿来的?”袁崇焕虽是低声,但声音的严厉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家里的房契卖了……”程本直有些哽咽,“督师,本直无能救不了您的命,就指望着这个给您减轻些苦痛……我心里也好受……”
“你拿回去吧!想办法卖了它,换些盘缠,回辽东吧。”袁崇焕将瓶子递还给程本直,程本直却坚持不受,“本直,我已是朽木,清醒的死是读书人的尊严……”
“督师……”
袁崇焕不由分说将瓷瓶塞回程本直手中。
绎儿只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在回首一瞬,流下了无声的泪。
两人无言的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店小二便迎了出来:“两位,雁奴姑娘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
绎儿闻言推开小二,疾步上了楼,气喘未定地推开房门:“雁奴!”
“嘘——”眼前谢弘把手放在唇边,示意她轻声。
“你怎么在这儿?”绎儿吃了一惊,“雁奴呢?”
“她去给郁妹找退烧药去了。”
“郁妹病了?”绎儿连忙坐到床边,伸手去摸小女孩的额头,“滚烫的!烧这么厉害,得找医士啊!”说罢,便要抱她起来,却被谢弘拦住。
“不行,她现在还在刑部通缉之下,京城的锦衣卫的耳目众多,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不能等死啊。”绎儿站起身去拧干脸盆里的湿手巾,“袁伯母怎么样了?”
“不甘受戮,投江自尽了。”谢弘的话音一落,绎儿手里的手巾在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怎么会?怎么……”绎儿失措地喃喃。
“绎儿……”谢弘站起身,正想安抚。
“娘!娘——你不要……不要丢下郁儿啊……娘——”袁郁在噩梦中挣扎着,哭喊着,伸着小手拼命在抓,“你不要丢下郁儿……”
绎儿快步走到床边,紧紧地握住袁郁的小手,袁郁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看在绎儿为袁郁擦去眼泪,理着及肩的鬓发,谢弘的眼神中,除了爱怜,更多了一分不合时宜的陶醉。绎儿全然不觉地兀自伤心:“郁妹,你好命苦……谢弘,把手巾拧干了给我……”
谢弘充耳不闻的,依旧傻站着。
“谢弘,你听见没有?”绎儿见身后还没动静,于是回过头,“谢弘……”
“啊?哦!”谢弘直到与绎儿的视线相交才回过神,转身去拧手巾。
“你发什么呆?”绎儿问道。
“我在想,如果不是祸起萧墙,不是我爹,也许现在我们正如自己期望的一般生活着,无忧无虑。”谢弘递过手巾,淡然一笑。
“期望的生活?”绎儿接过手巾,细心地敷上袁郁的额头。
“不理这些是非,平定了辽东,然后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和你长相厮守,再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谢弘憧憬地甜蜜一笑。
“你还真有心思想这些。”绎儿有些疲惫,“你认为还可能吗?”
“你不希望这样吗?”谢弘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还是因为不原谅我爹,顺带附上我?”
“你没错,何谈原谅与附带?”绎儿走到窗边站住,静静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只是我无法接受,我要厮守的人却是仇人的儿子,而我的孩子身上也流仇人的血。在我心里,我杀了他都不解恨;可杀了他,我何以面对你?不杀他,我无以面对良心……”
“如果……我离开我爹,离开他的阴影,你会跟我走吗?”谢弘缓缓吐出酝酿已久的话。
“那你就是不孝,而我则是为了自私而灭了亲情。”绎儿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已经明了。
“那我怎么办?有家我难以面对,有妻子却不再相认吗?”谢弘强忍着没落泪,“你给我一个解脱的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断情丝。”绎儿忍痛不看他,“国家尚且危在旦夕,何谈儿女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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