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145章


之却不去。其中夹杂着树上知了不识相的叫声,惹人心烦意乱。
“昨天刚过完中秋,今天就来看袁蛮子受死,真是痛快!”一个从远处走了的人说道。
“可不是!拖了一年多,依我看,早就该杀了!”和那个人并肩走来的另一个道。
“凌迟算是便宜他了!要是我,这种不顾廉耻,卖国求荣的叛徒,就是全家凌迟也不为过!”
“得了!你们听说没?他还是进士出身,孔孟之道都给他喂了狗了!真丢天下读书人的脸!”一个书生道。
“听说啊,本来刑部给他定得可是‘灭三夷’的罪,不知怎么的给改了!”
“嘿!谁这么缺德还护着他?要是我知道了,一定建议把他也给弄个满门抄斩!”
“就是!这不是姑息养奸嘛!”
几个人从程本直面前走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一脸目空一切的样子,程本直心里尤觉得悲哀。他们的麻木自私,不分是非的盲目冲动,正式将袁崇焕推上这刑场的原因之一。
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本不宽敞的街道上涌动着,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扭曲的兴奋和激动,也许正是他们嗜血的快感所在吧!程本直的手脚已经麻木了,只有头脑还是清醒的。一双含悲而怒的眼睛,悄然无声的洞察着周围的人高谈阔论,看他们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听他们激昂大义的语气,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忠君爱国的高尚心灵才得以在即将处决的十恶不赦的罪人前完全表现。
本不宽敞的街道此时已被疯狂看热闹的人群所塞满了,人潮四处涌动,比一年一度的赶庙会、闹元宵还要热闹。只是当然的,人们此时的兴奋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他们被扭曲了的需要将在这一天被满足。
这时,不远处来了一队锦衣卫,愈来愈近,人群开始涌动。伴着高声的叫骂和低声的议论,垃圾和石块扔开了,砰乓的砸在囚车上,声声锥刺程本直的心。程本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抬不起眼睛去看,他只感觉到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渐渐模糊,他死命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人群的骚动更大了。
行刑的令牌轻轻的落地,可在程本直心中却是重重一击,那种力度足以让他崩溃。他这才意识到,袁崇焕“知其不可而为”的勉励在此时此地已经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他真正的彻底绝望了。他不敢去看袁崇焕的神情,即使他隔着重重的人群也能够看到。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心。他知道,那是坚毅刚强,永不妥协的神情。凭刀剐,任血流,一种英雄悲歌的凄楚攻上心头。于是,他阖上双眸,仰面苍天,耳边那百姓的疯狂尖叫声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知道,他的心死了,他的全部斗志随着袁崇焕的死枯竭了。
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入刑场的上空,缭绕缠绵,却又如泣如诉。乐曲中似乎努力在迎造一个安详美丽的空灵气氛,可是那怨气冲天的哀怨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刑场上的人都在疯狂之中,惟有袁崇焕和程本直才能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笛声。
街边客楼的凭栏处,一个白衣身影袅娜的立着,纤纤玉指下的一管红笛,唱着凄美的歌谣。绎儿的眼角上挂着泪珠,不自主的身体略略颤动,微风拂过披散的长发发梢,竟不曾察觉。
“西洲曲!”袁崇焕心里一惊,那刀刃袭及全身的痛苦和难以忍受心灵悲歌,在一瞬间全部抛得一干二净,他的表情不再冷峻,转而柔和起来,“一定是我听错了……夫人她……他们都……”这时,又一重刀袭来,他禁不住震颤了一下,血流如注……
笛声依旧,人们的兴奋也达到了极点,有人惊叫,有人欢呼,有人高声叫骂……人群中唯有程本直独自落泪。他深深感觉到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和孤独,他的周围似乎不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群没有人性的麻木动物。
泪,流干了。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绎儿唱着唱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的眼睛越发模糊,根本看不清楼下刑场的一切。如此美丽的歌,为什么因为这个扭曲的世界而变得凄绝?因为世人恶,人情薄?
绎儿从昏沉沉中苏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谢弘模糊的身影:“弘……”
“你醒啦,绎儿。”谢弘招手让雁奴去倒水,“喝点水吧。”
“郁妹呢?”绎儿问道,她推开了水杯,挣扎着坐起来。
“哭了一整天!谁劝也不行,现在哭累了,睡着了。”雁奴红着眼睛。
“我怎么了?”绎儿喝了一口水,清醒道。
“你郁气攻心,晕倒了。抱你一路回来,你还在不停的叫督师……”谢弘的眼睛有些湿润。
“程先生呢?”
“他还没回来。”雁奴道。
“还没回来?”绎儿沉吟了一下,“等他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找他商量。”
“怎么?你……”谢弘敏感,“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绎儿淡淡一笑。
这时,门外店小二叫道:“姑娘,楼下有人来了!”
绎儿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谢弘按住:“你躺着,我去看看。”
“小姐,谢公子生怕你跑了似的。”雁奴苦中作乐。
“是不是程先生回来了?”绎儿问道。
“我寻思着不像。”雁奴摇摇头。
门开了,谢弘领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进来,那人一见到绎儿,压抑不住内心的伤痛哭道:“祖小姐,我家老爷他……”
“佘顺!”绎儿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从老家一路逃来的,我是想救老爷,救小姐,谁想到……”佘顺自责着,泪涕交加。
“这原不怪你,天命难违!”绎儿感叹。
“佘顺打听到小姐在这里,所以便一路赶到了京城,不想一进京城就看到老爷……”
“事已至此,哭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是凭添伤心罢了。”谢弘安慰,“现在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老爷暴尸街头,我想去收拾一下。”佘顺一擦眼泪,坚决道。
“这太危险了。”谢弘阻止。
“可是,佘顺受老爷大恩,带在身边数十年。如今老爷蒙冤被害街头,即使天下人都被迷惑了双眼,佘顺我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佘顺摇头叹道,“我要亲自去收拾老爷的棺裹,料理后事,已报老爷知遇之恩。”
“好!我陪你去!”谢弘点点头。
绎儿刚要开口,门却被“砰”得推开了,店小二冲进门:“程先生他……”
“他怎么了?”绎儿一惊,径自站了起来。
“他自尽了!”
“什么?”绎儿的脑子嗡了一声,靠着谢弘的扶助,勉强站定,继而镇定下来,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
程本直倒在房中,长剑贯腹而过,双手鲜血淋漓,身下一片血泊。
“先生!”绎儿腿一软,双膝着地,几乎是爬到程本直身边,“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弘也冲到程本直身边,架起他:“先生……小二快去请医士……”
“不……不用了……”程本直嘶哑着嗓子十分虚弱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让我死吧……随督师……去吧……”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每一句话都夹着血沫。
“先生——”绎儿摇晃着他,“你为什么要做傻事……为什么……你让我怎么办……”
“士为知己者死。督师一死……我的心也……死……死了……”程本直深吸了一口气,竭尽痛苦的说道,“你是知道的……心死等于人死……等于人……死……”
“先生,您太傻了!太傻了!”谢弘也泪如雨下。
“绎儿……桌上的是……是督师的诗集,还……还有我的《漩声集》……你要好好保存……要为督师洗清冤屈啊……还他清白……我……也瞑目了……”程本直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手使劲握着绎儿的手,“你答应我……”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绎儿泣不成声,含着泪使劲点头。
程本直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最后用尽气力举起了沾满鲜血的手,指向屋顶,竭尽全力,大声叫道:“天啊!我程本直死不瞑目……”
沾满鲜血的手瞬间从空中落下,落下虽是无声的,可却在绎儿的心中激起了深远的回音。这一幕血的控诉让她一辈子刻骨铭心。可程本直的血并不能为袁崇焕洗去冤屈,只能凭添了绎儿和众人的伤感和愤懑,他的生命并没有在这个被扭曲的时代为后来的杀出一条血路,反倒是被这个黑暗吞噬了,不剩一丁点儿。
第五十回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的月是那么圆,而人却已不再团圆,一切好像都残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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