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39章


三层复式,视野极阔的高楼层,垂头一片绿,远望有海景,穿过花园似的小区,隔街就能闻到浓郁的汽车尾气,与甘家老宅那种山沟沟简直隔了几世纪。甘栾长舒一口气:“我住二楼。”三楼才是完美的,然而三楼——
“啊,那我也二楼。”非透明史莱姆举手道。
新居一共四间带独卫的卧室,但硬要算床的数量,则为五。一楼几乎开放式,厨房餐厅娱乐洗卫,一应俱全,风格是简约的,内容是充盈的,无他,面积够而已。一楼有间小客房,此为其一;二楼的主角是改造后的巨大健身房,附带豪华海景浴室,剩下独卫卧室两间,此为其二三;其四则居三楼,套房,内外各一床(甘栾:此等设计,甚为可疑,装修者或居心不良,应杀之),配大阳台。玻璃落地为拉门,白色木条切格,透过小方格瞧去,门外一片实实在在,却出人意料的草木葱茏,仿佛是将哪处繁茂绚烂的后花园挪了来。芳草萋萋的大阳台,原木味地板码为十字铺陈,踩上去咚咚响,一方小木桌,两张矮矮的软椅,远风吹来一缕蓝,绕着方桌上摆得小盆栽咯咯笑。风起气息游,漫漫茶香扑鼻,只见这独隅一方的草木皆活络起来,朵朵橙红垂垂摆摆,层层花络如微笑般。
“Pat Austin。”叶靖说:“看起来很暖。”
“这花可真胖啊……”甘岚煞风景道:“胖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感慨不知哪里戳了甘栾一针,他嘴角一勾,嘴皮子忍不住泛毒:“就你最瘦,狗就爱啃你这样的。”
甘岚苦苦笑着:“你还是这样。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我发现,永生才是怪物的宿敌。”
我发现,你又开始进入剧情了,甘栾说:“青天白日的,少做梦。”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梦和夜又没有关系。”甘岚托起一朵橙红:“而且,只有死亡才能终结梦。”
“你的道理总是……”向来令人清醒的茶香也有扑朔迷离时候,甘栾闭上眼,眼前重重叠叠的幻影总算合拢。
废弃的……旧阳台……他要走了……他留下那束浓郁的茶香……那代表……
甘栾睁开眼,托着橙红的少年却迷醉地闭上眼,鼻尖吻花络,远风爱上少年,眷恋徘徊。他藏在兜帽里的落雪发,他的长风衣,他蹲下的赤脚和清瘦脚踝,摇摇摆摆围绕他的橙红玫瑰,脆弱欲折的绿枝渐渐依附他,远目的空蓝,咫尺的深棕地板,云朵与纹路,融入了,爱恋了;清风与茶香爱他,他与它们不分彼此。他是肆无忌惮来窃花的少年,玫瑰却为他收起尖刺;兜帽随风堪堪而落,少年褪色的发尾,仿佛昭示他历经的年岁。那是,永生的罪……狡猾,狡猾无比。
“总是最狡猾的。”他说:“你的道理总是最狡猾的。”他突然难过得除了这句什么都说不来了,只有这句话,这里只有这句话,他只该说到这里,像玫瑰就应该有尖刺,他理应将他推下去……你死我活……你死……我活……
有人重重拍了他的肩膀,是叶靖:“甘岚没有错。”
甘栾转醒过来:“怎么?”
“它们就是胖得要掉下去了。”
甘栾开始捋袖子:“我允许你们在五秒内跳楼自杀,不然我就自己动手了。”
“你还真是浪漫,”叶靖想了想:“你还真是浪漫,只有玫瑰让你有活着的感觉。”
“不对。”他看着叶靖,样子不对,要更矮一点,更狡猾,更无赖,更遥远,更痴念,更落落难合,更如虚如无:“不对,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是啊,是谁说的呢?”
“你还真是浪漫,认识你到现在,只有这束玫瑰让你有活着的感觉。”
甘栾转身,看到甘岚站在花丛中,他是说完这句话,才起身。清风自来,茶香缠绵,风衣下摆和花簇形成这里唯一的生命,橙红翻涌,衣角翩翩;一切都凝固,香气,嗅觉,呼吸,血液,心跳,眼神,天空,你我。历史镌刻刹那,一如它周而复始地正行逆流。所有的,都是永恒的,你我永恒死去,正如你我永恒存于此刻。
这是……什么?
少年在花丛中微笑,纯粹的狡猾,促狭的小无赖;这大概就是统领他唯爱的“Pat Austin”的虚无精灵?几近透明,随风而逝。
他抓住叶靖:“你教他说的?谁教他说的?”他又问甘岚:“你自己说的?”
他不想要答案。这是第二次。甘栾想,不能深究,如果有路必须走下去,就必须不能深究其它;人类的悲剧在于他们永远不能超越无知。他长舒一口气:“我住二楼。”
甘岚举手:“啊,那我也二楼。”
甘栾忍了忍:“我三楼。”
甘岚指着套间外面那张床:“那我住这外面。”
“你给我住里面!”甘栾已经忘了初衷:“落地窗!你的最爱!”
甘岚又躲进兜帽,蹲花丛边上,像个受委屈的病人——脑子有病那种——底气倒是足,革命意志强烈,瘦弱的体躯发出狂兽般呐喊:“我不住外面我会死!”
“不听话是吧。”甘栾一脚架上甘岚头边的黑铁栏杆,炫耀他良好的柔韧性,扯下那碍事的兜帽:“老子现在就让你自由落体。”
叶靖挥挥小手绢,点儿都不为这里的剑拔弩张担心:“二楼左边是我的,右边是叶里的,你们聊,我睡了。”
“诶?”甘栾想抽脚都来不及了:“喂!”
趁这空档,小甘岚野狗般冲向外套间,大字型死趴在床上,成一摊糊不起的烂泥,赤脚板得意忘形地扭了扭。
“叶靖,等等。”甘栾抓了烂泥君一只脚踝,扭了掌心给叶靖:“你看这个。”
手中的脚板皮肤细嫩,但掌心有一朵烂菊般的狰狞疤口横陈,此刻微微抖动,甘岚说:“干嘛?”就要抽回去。那个疤痕,□□而嚣张,像是一针古久的挑衅刺上甘栾心头:“别动。”
“烟烫的吧?”叶靖说。他也不确定:“能把脚底烧成这种程度,嗯……有种叠加的感觉。”
“怎么说呢……”
甘栾盯着叶靖,眼底墨色浓郁。叶靖早习惯甘栾的或怒或深,突如其来的偏执深邃是常事,他点点头,闭上一只眼,疤痕更清晰了:“这种程度,要重复烫过很多次吧。”
甘岚艰难地扭着脖子:“什么东西?”
甘栾放开他,冷笑:“你不知道你脚底有疤?”
坐着盘起腿,甘岚摸摸那个疤,小声说:“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没想起来。”
“不要有压力,慢慢想吧。”叶靖拍拍他的头。甘栾看了叶靖一眼,甘岚仰起脸:“问题是,我刚刚知道这件事。”他垂头看着那道疤,脚底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甘栾看到甘岚眼角垂下的困惑,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
“你住里面。”甘栾说,朝离去的叶靖点头,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对甘岚:“你不是要晒月光吗?”甘栾想,再跟我纠缠,就等着老子撕下你的怪物皮。
“不。”怪物皮好好地披着,深厚且狡猾:“我要晒的时候你让我进来就好了。”
……
……
……这个不肖子孙!居心不良!祸心窝藏!他当他是智障吗?!
甘栾像拖一只大狗般把他往下扯:“你选吧,是睡在你心爱的落地窗旁边,还是滚去一楼那个狗窝。”
##
甘岚要去上学。甘栾早就做了这个决定,在老宅时就塞给他一堆试卷。他也不知甘岚的教育程度,无论初中还是高中,他那个模样都可以混混……要是小学,还是先请一段时间家教吧。诸事繁杂,直到新居落成,甘栾才有空翻阅那堆试卷。
遥想当年怀疑甘岚不会认字,如今竟要审阅这货书写的……画?
化学试卷上的烧杯插了几朵玫瑰,草绿枝杆低垂,花杯沉沉,橙红色脉络,如微笑……Pat Austin……谁给他的彩笔?
但问题不在这里吧!
“卷心菜!”
新居的三楼除了那间套房,其他区域几乎都做了书房,贴墙上的,不是落地窗就是书架,隔断用的是钢化玻璃,加上电控百叶窗。这一层是所有装修中最大的工程,因为甘栾想把后山书塔里的书全部挪过来;虽终究是没能,但这层楼也能算个小型图书馆了。朝南处有一方矮桌,靠窗摆放,玄机是桌面可以掀起,里头藏书百来本。几张软垫,或者带靠背的长沙发,围着矮桌随意搭配。高至顶的书架如屏障般一左一右,划出一隅隔间,日光铺得充足,仿佛都被收进这方匣子里。此时,甘岚正横躺在里头的沙发上,头朝窗,拿书盖着脸,点点发丝软软坠垂,手指修长,轻瞬地拂过近身咫尺的一排书脊,若似感受起伏,另一手自然垂落,指尖触地,一腿屈膝,一腿放肆地架到身旁的书架上;懒散恣意,如同径自闯入你家的野猫,永远态度悠然地霸占你的沙发,尊贵地反客为主。
其他书架排队似的在那两立书架后匀称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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