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45章


他们相对而坐,在书架立起的隔间,窗外有雨,水珠朦胧窗扉,渐次滚落抑或融合,一幕湿漉漉的雾景与两端的糊涂人。雾里谁也别想看清谁,除非……
贴靠在一起。
甘栾嫌茶几碍事,一脚跨过去,挨着那怂鬼坐了,老实说,无赖难得有怂时,此时不欺,更待何时?首先,他没忍住摸向甘岚脖子上那一圈绷带,仿佛那儿有褶皱,他要去抚平。实际则光秃秃一圈,顺溜的很,这绷带算缠得漂亮,不知是因精致小脸配得赏心悦目,还是护士姐姐手艺过硬。他从后面摸到前面,问:“你有喉结吗?”
这个问题太过分,以致胆怯如甘岚也白了甘栾一眼,低低回到:“有。”甘栾指头酥酥的,像通了小电,同时也摸到那个凸起,还嫌不够,掌心整个覆盖了,感受崎岖。
甘岚不由微扬下巴,眼神如同赴死的献祭品。甘栾叹气:“腻歪不,我能杀你?你死了,我也得死。”
“我问你,你怂了十几天,今天终于敢面对本王,就为了叶教授?”想想挺来气,但还是气息不足,只得舒舒服服靠背椅上,懒眼微眯,温吞慢讲:“叶教授教得很好?你学得很开心?那我把他请回来?”实际上,甘栾的学习进度还差那么一点,他本想屈尊降贵给甘岚教完了,但现在这么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淡了那份心思,什么区别对待,打脸,都不想理了。他带着耳机,正单曲循环手机里唯一的钢琴曲(J。S。Bach:English Suite No。 6 in D minor; BWV 811 … I。 Prélude),他现在简称它为No。6,他想,不该把精力都让甘岚一人吞了,他还有很多很多……未完成的事……甘岚不能算重点。他准备拨电话给叶靖:“那把他请回来就是。”甘岚急道:“不用!”手机很快被抢走,连带着耳机,一起扔到对面沙发上。甘栾摸着微疼的耳孔,显得很累:“那你想怎么样嘛……”服了,真服了。他侧过来,一手撑脸,目不转睛盯着甘岚,眼瞳半睁半明,身体侧倾沙发上,右腿曲起,架起另一只手,几乎把甘岚圈住。甘岚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里:“为什么要请家教。”甘栾:“嗯?”这声很长,很低,像雄狮的呼噜。“为什么你不教我了。”甘岚脸朝玻璃,在上面画圈圈:“为什么你不管我了。”
甘栾玩着面前人的发尾:“嗯。我说的话你都不听,我教得你能听得进?再说,我能有那教授教的好?”甘岚抓住在他脑后肆虐的手:“你要我怎么办?”他转回头。甘栾不由得坐直了:“什么?”撑脸的那只手滑下来,掐住脖子,他自己的。不想咳嗽,目前只有这个方法管用。
甘岚揉了揉脸,换了张促狭的笑:“好了。我实话实说,我更想让甘老师教我。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甘爸……”
甘栾:“再闹本日就将你这逆徒逐出师门。”
甘栾想,不行,本无情第一人的心已冷,非尔几句好话便能含糊了去:“说得好听。告诉你,你说什么好话都像念台词,别再说了,我让叶教授回来教你,你也别上学去了,我看你是适应不了学校里那种慢进度。”甘岚开始用头磕玻璃:“所以你要我怎么办?与其跟什么教授学习,我更想要甘老师。我说了你又不信。啊。我要怎么办?……什么好话坏话,我这人只会说实话。”(甘栾:“你个小不要脸的。”)“你不高兴,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声音软下来,像被窗外的雨打湿了:“我要怎么才能让你高兴?”
“要我承认我在背台词,你会开心吗?那我承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了……”
就算这个傀儡在演戏,就算他说得全是假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哭?可是他为什么要哭?
甘栾:“你有没有学过……”
甘岚:“什么?”
甘栾:“哭。”
甘岚,惨然而笑:“谁伤你,我杀谁。我只学过这句话。”
甘栾:“文盲。”
甘岚:“嗯。”
他托起他的下巴,帮他擦脸,像擦拭脆弱易碎的艺术品。“你看。”甘栾拍拍茶几,一直安稳跪坐的小人偶忽然站起,跳起舞来,咿咿呀呀哼着旋律,活灵活现,俏皮可爱。
“对于我来说,你就像这个小矮人。你明白么?”甘栾想了想:“一开始它新鲜有趣,后来,我看多了,便少了些兴味。但是它不会让我不高兴。”
“人为什么要生傀儡的气。“甘栾说。连一丝怜悯都没有,他的眼底只剩俯视,如同造物主凝视他的失败品。
甘岚在这种注视下沉默了很久,也可以说思索了很久,或者下面那些话他早就想说了,总之,他就像认真完成“熟读并背诵全文”的乖学生一样,让那些句子如流水一般有条不紊地注入长河,也不在意归处,仅仅是倾诉。
他说:“怪物之所以为怪物,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我们怎么能毁掉与生俱来?我们只能让完整残破,或者死去。”
他拍拍桌子,小矮人继续跳舞,周而复始,一如既往,所以他又说:“对不起,甘栾,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将永远跳那只舞。”
甘栾低垂着眼,静静听着,他气息宁静,如同某个落雨午后在屋檐下昏昏欲睡的避雨者,他可以睡下去,也可以马上就走。
甘岚说:“我为此而生。我闭上眼,摆出第一幕的动作,不需要音乐,不需要节拍,不需要指挥,那些都是让虚假更为可笑的演出服。什么都不要,我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谢幕。”
小矮人一曲舞毕,又回归安稳静坐的模样,木头脸刻着微笑,永恒而安详。
甘岚不断地拍桌子,不断地让它跳舞:“我醒着的时候,我在玻璃柜台等着我的主人;我睡着的时候,我躺在谁的手心都不重要。我只为那个手心而舞,我知道,我永远都醒不来。哥哥。”
他的手和脚都蜷进过长的袖子和裤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下巴搁上膝盖,歪着脸,那些涌出的液体就斜斜地滑下来,滚进鬓角,溶湿侧脸。他说:“我永远都醒不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哭?”甘栾抽了好些纸巾,像拿着一朵大白花,那朵花逐渐沾湿,成了一个碎纸球:“谁会在梦里哭?是那些即将醒来的人。”
“不,因为他是怪物,所以哭。”
“是这样吗,因为他是怪物,所以他哭?”他见甘岚呆愣愣的,像个电池耗尽的小座钟,时间被他变缓,拉长,磕磕碰碰走着,混沌了……甘栾又说:“那么我换一种方式问你,怪物为谁而哭?是为他自己——”这时,他笑了,笑得有些轻佻且骄傲。事实如此,曾经他嫌弃甘岚千变万化的态度是骚情,实际上,轮到他使用笑容时,却与甘岚别无二致,都让人失魂,尽管这抹笑并非良善,还渗了丝丝邪恶。
他笑了一会,才继续说:“还是我。”
这句话使甘岚疑惑无比,他僵硬着姿势,如同入定,连眼泪都忘了继续。那双眼浸透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颜色,一波一波,如同风皱的湖面,缓缓化开,归于墨黑。
“如果我从未存在,你还要哭吗。”掌心下,是甘岚小小的头颅,他顺了顺这人软软的头发,把甘岚从愣神中拉出来。
他们面对面,甘栾捧起甘岚的脸,他审视这张哭红的嫩脸,深瞳,缀红眼尾,流离失所的妖怪。他给他的感觉一直未变。甘岚就应该是这样。这意义非凡,但此时甘栾未意识到。
他只是紧盯甘岚的眼睛,看进幽深处,一字一顿道:“如若他为我而哭。我将接受他的眼泪,就像往只属于我的荒原里种下一棵树。”
飘飘然说完这句话,甘栾突然从午后细雨的昏昏欲睡中惊醒,放下甘岚,转身往楼下走,简直是落荒而逃。行到拐角处,他又停下,拐角处没有灯,他躲在黑暗里,遮住表情,像个面容怪异的自卑小丑:
“你要知道,我的荒原,一无所有。”
后来甘栾躲进叶靖的房间,打开音箱,又是那首阴魂不散的No。6,在这种时刻,此等曲风更叫人自觉阴暗。但是他没关,他想听,就让丑恶鞭挞自己,这是他的真实。他想:我尽力了。拉拢甘岚很难,他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傀儡。不过,难度越大,获利越高,这是亘古定律。如果站在目的地的终点往前看,进度条拉到现在这个时刻,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是正确的,甚至明智。可是身在局中,他无法控制质疑自己:我到底要虚伪还是真诚?
什么荒原……什么种树……竟然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九流诗人都会嫌弃的句子。真是迷昏了头。这难道不就是在欺骗感情?虽然甘岚不一定懂,但是,甘栾想: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啊!
那让叶里去……可这,不就是将亲手沾血换成假借他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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