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78章


他见着树下沉睡的人。
“他是什么样子的。告诉我,你看到的树下之人,是什么样子的。”
“痣……”他说:“右边眼睛下面有三颗痣,连起来是个倒三角形。”
“就是他。”声音说:“杀了他。”毫无感情。
“不。”他退后道:“为什么?”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出一把尖刀,月色清亮,刀尖抹光。
一阵冷风贯过他的背脊,再回头,身后的实地已退为断崖,深渊吞风,落石无声。
“你不想得救吗?”那个声音冷漠如斯,随着降落的字句,一道道铁栏从天而降,插入地底,围成牢笼:“不想逃出去吗?”一条铁链缠住他的脚腕,像游走的蛇,但发出金属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不能忍受,双手抱头,遮住耳朵,可除此之外,他无路可逃。 
“不……”他痛苦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在他醒来之前杀了他。第二,等他醒来后,他会杀了你。我再问一遍,你不想获救吗,你不想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他的刀虚晃了几道,却划到自己的手臂,转眼间,他的左手已鲜血淋漓,如同掏人心肺的爪牙,沾满血肉的颜色。冷漠声音不理会他的惨状,坚持道:“杀了他。”
“你骗人!骗人!他死就是我死!”这种信念就像粗糙的绳索束缚着他,动摇会疼;他吞没了他的死。
“动手吧,他要醒了。”这不是劝阻,这是支配。
……
他将要醒来,他是知道的。
他于沉寂中醒来,像一种苍白的复苏,清澈的微光复现于眸。
随着那只手的飞速撤去,苏醒之人整个身躯往后缩了缩,眼底有防备:“你是谁?”
他把视线调往别处,仿佛要检查这房里哪儿是不是长了草——哪儿都不可能,他只想杀死这无聊的专注,这份专注,使他无时不刻都察觉到一种掏空,在胸腔处肆虐,在啃噬他。空洞刮过心口,扫过喉腔,令他剧咳不止,甚至弯下腰,掐住脖子。
那醒来之人抓过枕头垫着胸口,一手撑着脸,歪头道:“你怎么啦,要不要紧啊?”似乎是觉得咳成肺痨的他也没有什么威胁了。
“你想……咳咳咳……出……咳咳咳咳……出去吗……” 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醒来之人追问到:“什么什么?”压下不适感,他清了清嗓子:“你想逃出去吗?”那醒来的少年靠到床头,望着低低的天花板:“自然是……”他的好兴致低落了:“想的咯……”少年又道:“这么说来,你不是魔王的爪牙。”随着摇头的幅度,少年头顶上交叉的两撮黑发晃了晃。它们同主人一样摇摆。“自然不是,”他想到一个无聊的比喻:“我是勇者。”勇者注视少年,少年白皙的五指插入刘海,往后梳了梳,像一束光破开了额间,瞬息又灭。他想:没有时间了。少年想到“勇者”的含义,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便能救你出去。”心头有一种感觉,他们的这一瞬已经历过无数遍。因为一切都像是一种必然,此时此地,他们约好相见又话别;所有的走向如同反复咀嚼过的剧本,只一抬眉,只一眼,张口就完整重演。一切都是历史的巡回,在老去之时回驻童颜,在赴死的一瞬爱上人间,在相杀时相爱,在错别时辗转再见。远行即是回归,他们如此年轻竟业已苍老。
“第一件事,”勇者凑近少年,像要告诉他一个秘密。然而,他只是将在此之前的漫漫长夜里,他反反复复演习过的字句,机械般背出来而已,“我离开后,你要当做从未见过我。”少年点头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继续说:“而告诉你第二件事,就等于回答了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即将开始。平行、交错、背离,周而复始。
“嗯哼。”少年黑色的眼珠转了转:“你是……”
那是入夜前的最后一束金光,它照进勇者的眼眸,使他的眼珠明澈而微浅,淡淡的茶棕,至清至远。他的眸子镀上一层金色,温柔又高贵,深情之余裹挟退却。他是眉目含情的——“我是你的哥哥。我的名字叫甘栾。”每一个字,都是一根利刺,刺下沉默的伤痕,成为重演的纹路,成为巡回剧本里的惯例演出:“上亦下木,栾树的栾。”——冷血动物。
首先钻进脑中的,是一句话:“把粥喝下去……”,然后,甘栾意识到这是叶靖在说,他想:叶靖?这么想的时候,便清醒了。如此醒来的甘栾正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被,双臂都藏进被子,右手手背上有一束冰凉的输动在缓缓上滑,他拨开被子,发现自己竟在输液,这简直莫名其妙。他有些烦躁,顺手就拔了针头,特别熟练。针头让他扔得远远的,药液在空中画了几条弧线。
他赤脚下床,毛毯软到陷下去,像踩进云里,他扶着墙走了几步才站稳。铁门大开着,甘栾提着心冲进门,还好,甘岚还缩在墙角,锁链也没解开。叶靖端着一碗粥,正好挡住了甘岚的脸……幸亏这人没有让英雄主义烧了脑子,做出给甘岚解锁这种事,不然甘栾真的会杀了他。不对,英雄主义?叶靖会有这种东西?嘉年华都没的娱乐项目。“叶靖。”他说,“你的事办完了?”
“甘栾?”叶靖放下粥,甘栾道:“很好,你可以出去了。”叶靖摊摊手,耸耸肩,往后退一步。他们同时看向甘岚,甘岚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在睡。叶靖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甘栾没好气道:“他变成什么样是我的事。”听罢,叶靖竟笑了:“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事。”
“你……”甘栾扶住发昏的头,有些迷惑:“你什么时候来的……”
墙角传来几声轻微的□□,甘岚突然睁眼了,但又不像真的醒来,只是双目半睁,空洞地盯着前方,手中紧抓一颗卷心菜,骨节泛白。这让甘栾想起了梦中那只软凉的手,合在掌心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不对,那究竟是梦吗?一时之间,身周开始扭曲,他被揪到半空中,仿佛又回到那时:叶靖用奇怪的声音挤出“紫檀”二字,而他……那种知觉、既视感一样的经历,似乎叫“记忆唤起”更为合适。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不可否定,像心跳一般不可否定。但这一刻,他的心愿,竟是那么胆怯——如果可以解释的话,无论如何都想蒙混过去。睁着眼睛,数着心跳,任由尖刀纹刻伤痕,连疼痛都不承认,只要它是一场梦;如果可以骗到自己,不妨就称他做清醒梦。
正当甘栾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甘岚突然往墙角缩了缩,有些畏惧地朝甘栾那个方向扫了一眼,铁链哗啦哗啦响着,他坐起身,见到面前的叶靖,犹犹豫豫地朝他伸手:“哥……”叶靖连忙蹲下,接住了甘岚。“哈?”这小子还有几个哥呢?!如果兄弟像伴侣一样能“离婚”的话,现在甘栾应该在撕“兄弟证书”了。听到动静,甘岚又怯怯地朝他的方向扫了一眼,嘴上嗫嚅着,紧紧抱住叶靖的手臂,身体直往墙角缩,像是想钻进那条缝里。“什么……?”叶靖凑近了听,跟着甘岚念了出来:“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里什么都没有。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就在第一个晚上,梦之始初,月色如银,铺满了整间病房,纱帘同夜风难解难分,搅动光影翻转,地面上四散的剪刀清辉漫漫,使他与他的脚边成为一片波光粼粼的海。他们分隔在海的两端,海风呼啸,他们那么远。他根本不懂甘岚在害怕什么,就像现在。
是了,那天晚上,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曾令甘岚惧怕地闭上眼。心有所悟,甘栾闪到一边,果真甘岚害怕的,仅仅是那个方向,不是他。
甘岚几乎将脸埋进叶靖臂弯里,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声音不小,就是人类听不大懂。甘栾从侧面靠近那二人:“你是不是比我先认识甘岚。”叶靖反问:“何出此言?”甘栾心想因为你们看起来比较熟一点,但强调这件事特别没意思,因为叶靖肯定会反驳。叶靖可不是什么实在人,不会说实话的。怒气就上来了,止都止不住,因为他现在正空闲,无事可做,他气自己在这种状况下除了无能为力地叹口气,就再也挣扎不了更多。“那你过来干什么,还特意跟我道一声‘紫檀’?什么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叶靖一句话能让他不知梦醒?难不成他也是傀儡,受叶靖控制,但因为品种珍稀,一句话就能折腾他们家一堆人上蹿下跳?可行性太差了,除非整个叶氏家族都是受虐狂。
“什么‘紫檀’?我收到通知,你因为营养不良在输液,我就过来了。”
甘栾不禁怀疑到底是他疯了还是叶靖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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