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第80章


她已经将可能的情形想象了千百次,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仍旧不敢相信……那会是霍展鲲。
简陋的地方,大团大团血红的纱布,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一身血污,双目紧闭,双唇惨白,脸上有一层死寂的灰,仿佛已经那样沉睡过去再也寻不到一丝生气,那……真的是他吗,他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恍惚中似乎看到曾经的那个影子,笔挺军装英姿勃发,眼角眉梢尽是凌厉气势,也见他西装翩翩英俊潇洒,灯红酒绿中风流倜傥,还有在马场的时候,霸气和她说话的时候,顶着丫丫哈哈大笑着疯跑的时候……
她强忍住心痛,紧攥着手掌,一步一步挪过去,在床头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柔声去唤他:
“展鲲,展鲲!”
叫了好几声他的眼皮才微微动了一动,终于缓缓睁开,那一瞬间她几乎落下泪来,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再也叫不醒他了,他到底还在等着她,到底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
那努力睁着的眼睛定定望了她许久似乎才终于认出来,浑浊的眼中陡然有光芒闪动,然后那苍白龟裂的嘴唇微微扬起,竟是笑了,气息轻轻送出了一句话:
“他说……你会来,我真怕……怕等不到了……”
“怎么会等不到,展鲲,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说傻话了……”她拉住他的手,慌忙打断他的话,眼中已经盈满了薄膜似的水光。她的到来似乎将新的力量注入了这个苦苦支撑的衰败躯壳,他精神振作了一些,稍稍侧了一下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说话:
“你想离开想了那么久……终于离开了……还回来干什么……傻瓜……”
“对不起展鲲,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她再也强撑不住,泪水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已经泣不成声,他的手动了一动,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如往昔那般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对不起……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雪落……我知道……知道我做过很多、很多错事……知道你恨我……”
她连连摇头,手指捧住他苍白冰冷的面庞,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极端吃力,却强撑着要将那些多年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可是如果……如果从头再来一遍……我肯定同样还会错一遍……我很后悔……把你推到他身边……让他先遇到你……”
未经沧海桑田的从前,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阴谋算计,没有错过之后的悄然心动,事到如今,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弯腰伏在他面前,仔细听着他每一句低语,他似乎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出口,翕动了几次嘴唇才又有了一点声音:
“雪落,那个时候……你来找我,说、说和我一起……再不见他……也不去梦都……只和我一起……你、你是不是真心的……”
他说的那个时候,霍展谦冒险来边界四省看丫丫,她以为他要和日本人要联手对付霍展谦,心急如焚下厚起脸皮去求他,便说了愿意和他一起的那番话,那时他只将她嘲讽奚落一番后便毫不留情让人将她撵走,她只当自取其辱,却不想他竟然一直放在心里在乎着,执着地牵念着她是否认真……
她哽咽着立刻点头:
“是,展鲲,我真是那样想的,和你一起,再不任性耍脾气,我们也不想从前那些事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展鲲,我真是那样想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突然之间有了神采,眼睛弯起来,生气将要消散的脸上竟显出孩子似的明朗笑容来,那般纯澈夺目,教人根本移不开眼睛,她泪水滂沱,却也跟着他笑:
“展鲲,你撑过去,只要你撑过去,我什么都依你……”
他胸膛上小腹上牢牢捆住的两行纱布红得触目惊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从那重伤的两处汩汩流了出来,他自知伤势,只向她轻轻摇头:
“这样很好……死在战场上……很好……”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对!他少年从军,戎马一生,能够这样顶天立地地死去已是心中无憾了吧,所以那笑容仍是这般豪气飞扬!
他费力地抓住她的手,气息愈加微弱:
“其实我知道……你这样说是哄我开心……我知道太晚……这辈子你早就许给了他……我怎样也追不回来了……那么雪落,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要给我……我再不欺负你了……也绝不让别人欺负你,不让你……吃那么多苦……不让你……总是一个人哭……”
她紧握着他的手连连应承着他,却听闻那声音低沉下去,已经渐渐轻不可闻,她呜咽一声,已经恐慌惊惧到极点,死死握住他的手喊着他的名字,想要像他攥住自己一样攥住他即将消散的生命,他的眼光已经开始涣散,却忽然再吐出了一句话:
“你看,下雪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一看,支起的半扇窗外不知何时居然真的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如絮如棉,她连忙说道:
“是,下雪了,展鲲,我陪你看雪,我陪你去看雪!”
“雪落,唱歌给我听。”他闭上眼睛,轻不可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多少年前,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他们第一次一起看雪,他伏在她的颈窝说了同样的话,那时她恨他入骨,只愿为展谦一个人歌,哪里肯为他而唱,往后的年年岁岁,她在梦都的舞台上唱过一曲又一曲,却再也没有哪一次温柔地在他耳畔为他一人哼唱过歌谣。
她泪流满面,嘴唇凑到他耳边,唱起一首相思的小调,这曲子她只唱过一次,年少的时候,在展谦的耳旁,此刻唱来哽咽断续,曲不成调,那俏皮的相思之意已经无限悲凉:
“倚栏无语掐残花,蓦然间春/色微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叫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她的气息扑在他耳边,曲儿终时暗咬牙,纠缠半生,不过是那一句话:
“冤家!”
握住的那只手终于垂了下去,他凝定不动的面庞上犹带着最后一丝笑容。
有什么东西跟着叮当落在地上,那是他一直紧攥在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一个普通的玉佛挂坠,青光沉沉,带着长年摩挲出来的温润暗光,她俯身捡起来看上一眼,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
多年以前,她还是霍家大少奶奶的时候,他要对勐军出兵,绑架了她和展谦做为出兵借口,那时候她哪里知道背后的复杂阴谋,只当是劫财的绑匪所为,于是将身上的玉佛链子送出去想要脱身,东西就这样落到了他手里,便是后面她知道那场绑架不过是他暗中策划也忘记了玉佛链子这样一件小事,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重见当年那一件旧物,更想不到这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他会一直留在身边,这样久这样久,便是这一刻也还这样牢牢握着。
她想要笑一笑,想要骂他一句傻,可是先淌下来的却是眼中的泪水,怎样也擦不完似的,她将他犹有余温的身体揽进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口中喃喃说话,末了又在一字一句咬着词唱歌,断续的歌声里有一种留声机放着唱片才有的低沉暗哑,她的耳畔似乎真的有音乐唱起来了,那是她还在霍公馆的时候,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响,温润如玉的霍大少爷牵着他新婚的妻子,他有耳聋口哑的缺陷,可是却是极好的丈夫,宠她爱她,对她笑一笑,似乎满目的美景都失了颜色,那个叫做钟雪落的单纯女子便甘心抵命地沉迷在那宁静纯粹的幸福里,满院的桃红柳绿繁花飘香,熏醉了那一段最初的爱恋;明明那花香还在鼻端萦绕着,却仿佛又突然站在了梦都的舞池里,风流倜傥的霍大帅搂着艳名远播的黛绮丝在跳舞,四周金碧辉煌欢声如潮,他的眼睛在旖旎的光影中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微笑,她侧开头去不敢看他,等她终于敢正视那样的目光时,他的面庞却又渐渐模糊,然后消失在时光中再也寻不见了。
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过了跌宕的岁月,唱过了一生的繁华,窗外大雪茫茫纷舞而下,铺天盖地将一切埋葬,记忆中鲜艳的色彩都一一褪去了,沉淀在脑海里的画面仿佛老照片一样泛着灰蒙蒙的黄,那些爱过恨过的往事,全都过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日本人举兵侵华,边界四省的北易将士全军覆没以身殉国,霍展谦率领的易军全面宣布抗日,民国政府与日本人的和谈破裂,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中华民国内忧外患,华夏大地再起风云!
金戈起,铁马飞扬,热血豪情英雄美人,众口相传的,已经又是新的故事。
却还是不断有人提起,当年边界四省的霍大帅冲冠一怒为红颜,提起那交际花黛绮丝,一身潋滟流光的锦缎旗袍,风流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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