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_ranana》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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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应越说越离谱,程浪不愿和他多费唇舌,撇下他往后院走去,付应接踵追上,他这一问并非没来由,他是看到前院惨白一片的作品有感而发,据程浪说展片的挑选和布局全是姜瓷洲的主意。中国人的传统,只有在葬礼上才有那么多素白。程浪回了句俏皮话,西方人的传统,婚礼上也是一片净白。付应翻了翻眼睛,蔫巴巴地笑了声,后院的展品颜色丰富了许多,可谓五彩斑斓。程浪说姜瓷洲是因为年纪大了,脾气愈发乖戾,活出了孩子的习性,随心所欲,什么时候想见付应了自然会出来见他。付应露出了个难堪的表情,担心起了展会上的演讲和交际,一场在姜家办的姜瓷洲的个人展览,唯独缺了被人幽禁十年,近来才重见天日的姜瓷洲,这得多扫兴啊。说着,付应眼珠一转,从西装内兜里摸出份演讲稿,他深谋远虑,为了避免这不必要的尴尬,亲自撰写了份十来分钟的演讲稿。付应非要念给程浪听,让他这个最佳编剧给他提点提点。程浪拿了些食料去东面的回廊喂鱼,付应清了清嗓子,边跟着他边读稿子。
东面的回廊墙壁上安了一整排玻璃水槽,里头养了不少金鱼,有真的,也有假的。鱼儿从东面回廊游到了西面的回廊,体型越来越大,真鱼渐近绝迹,玻璃假鱼的颜色越来越鲜艳,它们贴着墙壁,绕进后院,成群结队,一头扎入空气中,在院落里畅游,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看不出任何间断的,弯弯折折的鱼类迷宫。这迷宫将将能容下一人通过,最高的地方有两米多高,蓝色的鱼群咬着红色的鱼群的尾巴,红色的鱼群追着粉色的鱼群,人的手上脸上映出来的全是彩色玻璃的光芒。程浪从迷宫里走出来,他回头看了眼付应,付应还在抑扬顿挫地读稿子呢,在他的演讲稿里,姜瓷洲出生在一个父慈母爱的家庭里,他继承了父亲和祖辈的精湛手艺,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艺术表现力,少年出国,青年成名,最意气风发之时遭遇家庭不幸,父母双亡,姜瓷洲一蹶不振,离开了家乡这片伤心地,其后,因难敌思乡之情,姜瓷洲从巴黎归国,谁知上天对他的磨砺还为就此终结,他竟然接连遭遇了爆炸和绑架,可怜啊可叹啊,一个年轻有为的手工艺人就此成了别人的影子作家,好在苍天有眼,经历了十年被他人所控制的生活,姜瓷洲终于重见天日,他的创作之火没有被多舛的命运所熄灭,他走过了亲人离世的悲伤,挺过了自身的磨难,凤凰涅槃。
付应慷慨激昂,感情充沛,程浪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姜瓷洲在他眼里是这样的,那就这样吧。在老宅里住久了,程浪仿佛失去了和人争辩的兴趣,他学会了更耐心的聆听,更平和地接受,他成了河底的一块顽石,任水从它身上冲刷,任青苔蔓生,任蚌壳依附,任鱼儿躲藏。
可惜展览开场后付应没有任何机会发表他的演讲,人流太分散了,大家穿行在玻璃打造的梦幻世界里,每当付应想说上几句时,他身边的人早已赶赴另一个展厅。
陆鹂歌也来了,她在厨房门口遇到了程浪,程浪正在洗草莓,他一点都没有老宅里在举办展览的自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人参观,他看书,吃饭,一点都没被妨碍,只是在老宅里穿行时走得很小心,要是碰坏了展品就不好和参观的人交待了。
陆鹂歌有些惊讶,要是碰坏了展品,程浪该担心的不应该是被姜瓷洲一顿臭骂吗。
程浪摆摆手,姜瓷洲近来很少骂人,很少讽刺别人,讲话也没那么阴阳怪气了,有时候他说话不好听,可那是因为姜瓷洲正在学习如何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能,也不会因为姜瓷洲的诚实而和他计较。
陆鹂歌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人总是越活越虚伪,欺骗别人,欺骗自己,姜瓷洲倒好,越活越回去了。
程浪管他这种状态叫精神上的返祖,不受任何教化的束缚,原始且粗糙。
陆鹂歌正式接下了给浪潮院线布置展厅的活儿,离开姜瓷洲之后,她也还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玻璃匠人,她的工作室开在道城,要是程浪有空,她很原意招待他去坐坐。
两人交换了下近况,话题都聊完时,陆鹂歌低下头倒香槟,程浪往她身后看了眼,姜瓷洲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他光着脚,走路无声,他坐到了陆鹂歌身后的桌子上,冲程浪努努下巴。程浪拿起一颗草莓,伸长了手臂,递到姜瓷洲嘴边,姜瓷洲咬了一口那颗草莓,塞给他一只玻璃做的黄鹂鸟,他笑了出来,但是没有声音。陆鹂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去,姜瓷洲灵巧地躲开了她的目光,溜出了厨房。他神出鬼没,和程浪,和所有人玩捉迷藏。付应在前院逮住程浪说个没完的时候,姜瓷洲又跑出来捉弄他们,站在两人身后冲付应比手画脚,程浪忍不住笑了,付应舌灿如莲,说得停不下来,还让程浪不要东张西望,认真听他说话。程浪连连点头,姜瓷洲有样学样,跟着点头,付应吞口水的瞬间,他就又消失了。
程浪的外婆和舅舅也来了,罗颜灵担心程浪,特意从纽约飞回来,打算带程浪去西南山里的老家散心,程浪婉拒了,他的剧本还没写好,他还得在姜家待一段时间,之后,他会去秘鲁,姜瓷洲想去那里的雨林看蝴蝶。
罗颜灵闻言,支开了楚萧竹,和程浪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话。程浪给她看姜瓷洲的近照,那是昨天他趁姜瓷洲做玻璃的时候拍的,展览进门处用作人物介绍的相片用的是姜瓷洲十来年前的一张旧照了,有些失真了。
罗颜灵看着相片里的姜瓷洲,他侧着身子,正在给玻璃降温,烟雾浮现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一张配色梦幻的抽象画。罗颜灵抿了抿嘴唇,把相片还了回去。她拥抱了程浪,在他耳边轻声关照。
不要太辛苦。
太辛苦太累了就放弃吧,有些事情是没有输赢的,也不能去计较输赢。
程浪也抱住了罗颜灵,他闻到罗颜灵身上熟悉的,陈木混着丁香香气的气味,程浪突然想哭。
姜瓷洲靠在不远处冲程浪比了比眼色,也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左脚踩着右脚,嘻嘻哈哈的,但是不发出一点声音。程浪一度怀疑姜瓷洲真的死了,他是幻觉,至于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不知道,也可能是想不起来了。突然,姜瓷洲朝他和罗颜灵站的地方伸出了手,好像要印证自己还活着似的,他差一点就碰到了罗颜灵的头发。他还是溜走了。
参观展览的人陆续集中在了后院,姜瓷洲这时在前院现了身,他穿着肥大的裤子,迈着夸张的步子,程浪手里拿着香槟,西装皮鞋,他看到姜瓷洲,学他的步伐走路,他们隔着一个院子相望,互相模仿,快走到一起时,姜瓷洲跑出了门,程浪后来又在后门找到了他,他躺在花圃里的花树下抽烟,不时用手驱赶蚊虫,他把自己藏了起来,只有脚露在外头,花丛里升起青烟,活脱脱一件行为艺术作品。
闭展前,各路人马七嘴八舌,有人说目击到了姜瓷洲,像个疯子一样光着脚乱跑,有人说是付应在玩噱头,他的拍卖行又要以高价成交姜瓷洲的作品了。程浪混在人群里听着,大家争先恐后地点评姜瓷洲。
孤僻,傲慢,华而不实,徒有其表,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有人提到姜筱山了,说姜筱山的作品总透露着禁锢和压抑的意味,姜瓷洲早期作品也带着这样的倾向,但他现在更自由,不热烈,只是奔放,无所顾忌,像一股能流往任何地方的水流。
这些人终究还是都走了,付应拖拖拉拉,苦苦呼唤了姜瓷洲许久,也走了。
程浪锁好了大门,检查了每间房间,每个角落,从前院到后院,把灯一盏一盏地关上。他最后走进了工房,熔炉在燃烧,姜瓷洲不知所踪,程浪坐下了,面对着从前储藏室的门,现在他能从那里一眼看到一只平放在地上的巨大螺旋。
上帝之眼。
它瞪着他,仿佛一个漩涡在瞪着另一个漩涡。
程浪随手打开了一本书,看了会儿,看到其中一段,他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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