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本嫁衣》第6章


9
而今康以明告诉我,叶知秋已经死了。当下想到此我十分哀伤。以明对我说起的时候,我从不信到信,竟也不过就是回忆起一句话的时间。
深秋落日这样宁静柔和,像一卷遗忘在纸上的诗歌。我在接受知秋死讯的时分,竟然想起的是在异国他乡生活时的海岸,山林间的鸟啾禽啁,又看见许多森林的绿色,甚至是鹿的身影,还有美丽河流静静穿越古老的城市和村庄——我为此不知所措望着窗外,犹疑着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眼前康以明已经低头不说话,我望向匆匆流动的人们,在清寒有风的窗外上来来去去,落日映照在他们的毛呢大衣上,勾勒柔和光晕。流落过那么多的地方,走得太急,以至于忘记回头看看:原来我没有这样多的时间和机会来一一记得。
知秋为何连死都要不告而别。
我胸中创痛,未来得克制,眼泪就滴了下来。两三大滴眼泪滚落得急促。我擦干,就再也没有了。
我于印记中见得的知秋,总是少年时代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自她来到洛桥,我们便在阁楼上的狭小房间内共用一张大床。两人睡在一起,却几乎从无那种小姐妹之间的悄声夜谈——我以为会有的。
相较于她意图直接和效果迅速的睡眠,我总是很长时间无法入睡。知秋不论是在哪里,只要一贴到枕头,就很快入梦,睡得也相当死沉。她一直是非常落拓大条的人。许多事情在她这里缺乏感受。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在夜里醒来,看到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吓得要叫着突然坐起,瞬间又会反应过来,其实是叶知秋,于是又松一口气,慢慢躺回去。这样的动静,从来吵不醒她。
有月光的夜晚,窗外一树梨花,碎小暗影投射在窗子和墙面,摇晃不定,婆娑如歌。月色又在地面和床上切下一方斜斜的霜白亮色,她的脸容沉睡在月光之下,因为有梦而带着轻微变化的神情。嗫嚅几下,又翻身睡去。此情此景这么多年历历在目。彼时我看着她,有抚摸她的欲望,却总是不敢。
却记得有一夜她忽然翻身过来,抱着我。我一向睡眠极浅,自然就醒了过来。只感到她的额头暖湿地贴在我脸颊,略微用力往我的颈窝钻。细弱的胳膊折过了我的胸口,手放在我的肩头。一条腿搁在我腹部。嘴里念念有声。我已经清醒无比,内心惊怯慌张,却一动不敢动。
我轻声而迟疑地说,姐姐……你怎么了。
她没有应声,还在梦中。
于是我又轻轻拿开她的手和腿,往床沿挪了挪自己,侧身背过去,试图远离她。却是再也睡不着,一动不动到天亮,如此一直看着梨树的阴影愈加鲜明,天光渐渐朗然。接下来一整天都很困乏昏沉,上课的时候仍不时出现昨夜的情形。
后来与她说及此事,她笑着,说她一点也不知道。也忘记了是做了什么梦。
她十六岁与前来洛桥看她的康以明离家的那几日,我一年多来第一次独自睡一张大床,竟相当想念她。梦见她还在我身边睡觉,甚至抱我。手扑过去,却是空的。我落落寂寂地醒来,看着一半空的床,忽然想哭。泪流了一点,擦干就没了——这与多年之后闻其死讯的心情竟如出一辙。
我才明白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记念她。
10
他们在小旅馆度过三日。她不顾天气寒冷,特意穿了以明送她的白色纱裙。两个人在镇上逛逛,吃东西,回到旅馆去坐在一起看电视,拥抱,抚摸。无所事事,但又不忍分弃,所以就一直呆在一起。这似乎是年轻时感情的常态。彼此之间是一种空虚的胶着。
夜幕降临,以明就与她做爱。她瘦小孱弱的赤裸躯体,几乎没有任何曲线。只有以明的一半身体宽。但这单薄如纸的身体却令他备受折磨——以明无法克制想要狠狠蹂躏她,几近想要把她碾碎;但与此同时却又想要用力宠溺她,用力宠溺——直至其窒息。
最后那夜,在持久痛楚的交合中,她双腿都被他用力分开并蜷曲架起,这直白几近残忍的姿势令她难受得咬紧牙关,她便这样看着以明拼命蠕动,专心致志沉浸在情欲享受中,时而闭着眼睛咝咝吸气喘息,显得冷漠无情,又万般陌生。这一切浑如车马过桥一般从她身上碾过,匆促暴烈,只为抵达情欲的彼岸,再也不会返回。
知秋顿觉这痛楚被渗透了绝望,因此不可忍受:她面容渐渐带有扭曲,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觑,犹如一种刑具相逼的审问。以明对这神情感到全身发麻,再也进行不下去,突然暴躁地一巴掌用手按住她整张脸——如她的继父一般。
知秋忽然就大叫,拼命挣扎。两个人扭打起来,下手都非常狠,愈痛愈打,沉默剧烈地喘着气,直至最后筋疲力尽地僵持对峙,然后疲惫地放弃。
你明天就回去吧。
她终于开口说话。
以明没有回答,只是烦躁地开始抽烟。她默不作声起身穿好衣服,整理体面。以明以为她要走,就问,你要去哪儿?
她说,我困了,要睡觉。
说完然后又气定神闲地躺下,侧过身去和衣而睡,很快就沉沉入梦。
康以明目瞪口呆,看了她一眼,骂了句,靠,这也睡得着。接着索然无味地起身穿衣,收拾行李,天微亮,便独自离开。
知秋醒来已经是中午。以明走了。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收拾好东西,下楼到公共盥洗室洗了脸,步行到小镇车站,买了回程的票。
傍晚时分她又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母亲抬头看她一眼,平静地问,吃饭了吗,饿不饿。
知秋点点头,把包搁在地上就径直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她大概是饿极,打开反扣着的碗盘,抓起筷子就开始吃。
她的饥饿,困倦,一切都是这样的直接。饿了便吃,困了便睡。这样的方式,折射出她的本质性情。知秋对花花世界有着这样强盛不可抵挡的体验欲,行事大拓直接,但因为是个女子,所以由此而不幸。这些都在今后得到了印证。
那天叶知秋回家来,直到吃完饭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只在擦嘴的时候,才与我目光相对。
她大概是不知道,或者不在意,我一直是盯着她,看她这样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顿饭。
11
知秋很快决定要回到北方,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大学的机会是拯救,所以她要抓住。最后一年到了高三,突然就收了心,专心致志念书,彻夜做功课直到困倦地伏在桌上睡着。
我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想走?
她飞快地算着题,头也不抬地回答我,那当然,难道要我一辈子留在这里不成。
我不说话看着她,良久,她也许对我的注视有所意识,才回过头来看看我,说,一生,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叶知秋其实相当聪明,发起愤来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她不愿意把才智用在读书念学这等事情上。我已经习惯在她亮着灯看书的夜晚,自己蒙着被子睡觉,有时候一梦醒来,还看到她苦读的侧影。我就叫她,姐姐。
她通常在那样时刻——或许多半是因为夜深人静时分片刻的温情脆弱——会耐心应我:怎么了,一生。
我一直叫她姐姐,但她从来都是叫我“一生”,不会叫我小妹,或者其他。我相当喜欢她唤我时的北方腔调。字正腔圆,音调这样柔韧镇定,因为不带方言,所以听起来像电影里面的台词般深情。我常常喊她,又并不说话,如此只为引起她注意,来叫我的名字。这些把戏,我只在那个时期有过。我想我是相当依恋她的。
她高考我中考,那真是个浮躁艰难的夏天。我其实不希望她走,但又总觉得什么事情都留不住她。通知书下来了,她考取了津城的一所普通大学。我也进入本地的重点高中——这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换句话说,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长处呢。
她走之前的时间是如何捱过的我已不复记忆。只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伤心不舍。冥冥中感觉她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许是畏惧剩下的时光落寂一人。
临行前我去车站送她。母亲行动不便,呆在家里,煮了茶叶蛋和甜酒酿,装进搪瓷盅里,嘱咐我带给知秋。我用网袋提着,还帮她背了一包行李,跟在她后面匆匆穿行在车站的人流之中。她的背影陷于人潮汹涌深处,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拼命在形形色色的身影和面孔中寻找她。心里慌张,又有不舍。
上车之后,我气喘吁吁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然后把母亲煮的食物拿给她。知秋看着我,非常柔和地说,一生,我不用这些,你自己吃吧。
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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