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誓》第6章


裴思庆闭上了眼睛:老向导死了。
在被痛苦、绝望煎熬了那么多天之后,老向导终于支持不住,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认为死亡是最后的解脱,根本没有解脱灵魂还得不断挣扎著离开沙漠:没有人知道灵魂在沙漠中挣扎想离开的情形是怎样的,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轻松,也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更加痛苦。
老向导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那最后一匹骆驼,也像是感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临,所以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思庆甚至不是有了决定,而只是脑门子里陡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响,老向导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动不可,所以他一现手,匕首已插进了骆驼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绝,目光之下,只见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像是许多妖魔精灵,在围著骆驼打转,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在骆驼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后,他俯首,吮住了骆驼颈部的那个伤口,大力地吮吸著。
其余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说甚么,也纷纷扑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个创口,拚命吮吸著。
奇怪的是,庞然大物的骆驼,竟然并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著,任人荼毒。看它的样子,它像是想伸过头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向导。
可是它已无力做到这一点,就在它的头尽量向老向导伸过去时,它缓缓地倒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所有正在吮吸著骆驼血的人,都停止了他们吸血的动作,望著倒地的骆驼,有的人,甚至手足无措地挥舞著双手。
裴思庆在这时刻,保持著他大豪的本色,他闷声喝:“一滴都别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裴思庆终于杀了最后一匹骆驼,以后的事态发展会怎么样,全然无从预料。也或许,杀或不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死亡。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中,除了咀嚼声之外,甚么声音也没有。
裴思庆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宝石,在他的掌心上压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愿意离开。
他抬头望著天,天空是一种十分明净的极深的深蓝,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长安的华宅之中,把柔娘搂在怀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观望时,并无不同。星空是永恒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却每一刻都那么不同。
裴思庆不知道他是在甚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当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过来时,一天又开始了。
没有了骆驼,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没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样,都有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庆的身上。
裴思庆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迎著朝阳,开步向前走。
到了这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行进的方向了就算一开始决定向东走是一项错误,那么,现在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向东,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的。
一直没有人出声,更别说有人讲话了。十来个人,排成了一个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挣扎著前进,甚至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无法一直维持昂首前进的姿态,也会垂下头来,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下颚,一直抵在他们的胸前。
太阳沉下去又升上来,升上来又沉下去。
在开始的三天,骆驼肉还维持著他们的生命。
第五天,两个小伙子开始发狂,大叫著,扑向对方,拚命想咬噬对方,扭成了一团,在沙上打著滚。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连向他们看多一眼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有六个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个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个人了。
裴思庆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视力了,不论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总是晕晕乎乎地一片,有时候,彩色一团团地在转,有时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的身子会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著看著,两个人忽然成了一个人其中的一个人他和另一个人,都听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声音嘶哑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发声。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们……把我……宰了……或许你们能够逃……出生天……我反正不行了……你们要是活著出去,我只求好好对待我的……家人……”
裴思庆只感到全身一阵抽搐,他几乎因此而身子缩成一团,他并没有停步,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当然走得缓慢之极,所以他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的语声。
先倒地的那个叫著:“等一等,你先发一个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顾我的家人,那便怎样?”
那一个停下来的声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长安,不好好对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个先是一阵喘气,忽然又叫了起来:“你的手为甚么放在背后,你在做甚么手势?你骗我!”
裴思庆接著听到了两个人的嚎叫声,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只要回头看一眼,只怕发自五脏六腑的抽搐,会令他倒地不起。身后的嚎叫声渐渐低了下来,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在他的身后追上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归于尽了,谁也没能在谁的身上得到甚么!
第五部:不想去想却又想了起来的誓言
裴思庆继续向前走,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觉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时甚至会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会在脚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还是根本没有动。他听到的声音,变得十分复杂,有时,他听到的是正常的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沙沙”地作响,沙粒在滚动之际,所发出的声响,十分轻柔,谁也料不到那种轻柔的声音,历年来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时,他又听到刀枪剑钺相碰撞的“铮铮”声,兵器的相碰声最是惊心动魄,每一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铮”地一声响如果没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体接触的声音。
裴思庆以前用剑,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器,当剑锋削进人的身体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十分怪异暧昧、没有其他的声音可以比拟的声响。裴思庆十分喜欢听这种声响,因为那代表了胜利。这时,他就又听到了这种声响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代表著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也听到了他大声呼啸的声音,每次在胜利之后,他都会呼啸,以表达他心中的豪情,可是这时他虽然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声音来,却除了吸进灼热乾燥的空气之外,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啸声,一下接著一下,他还听到他的一双儿女叫唤他的声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续的喜悦和温暖。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种接著一种,忽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庆用力摇著头,没有声音,那太可怕了。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十分诚恳、听来十分动人的男人的雄浑的声音,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正在说著:“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叫我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尸骨不得还乡。”
裴思庆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是在走著还是停著,而那几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他耳际时,他整个人,如同雷击一样地震动,也有了刹那间的清醒。
那一刹那的清醒,带给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是甚么时候,罚下了这样的毒誓?虽然三年多来,他想都不敢想,彷彿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即使是大风暴发生之后,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也还可以根本不想这件事。
可是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预感,自己含在临死之前想起这件事来,所以,他早已想过,要在临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一半,他就死去因为那是一个相当长的故事,那样,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这件事来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有开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经过,他不肯承认自己快死了,而他竟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罚那毒誓时的声音。
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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