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第40章


颜哲非常感激他的评价,同胡主任握手告别。回场后他把所有情况如实向王全忠做了转述,王全忠听后沉思了一会儿:
“我承认老胡说得在理,咱这么个小人物,就是低低头有啥了不起。其实,如果老胡早点找你,或直接找我,把这些话兜底说透,他就不用费心费力地搞那些权术了。”
颜哲笑了,知道他说的“权术”是指啥,是指前一两个月在两人脖子上越勒越紧的绞索,有一段,他俩真以为老胡是存心想把两人勒死呢。他说:
“这你就是书呆子了,如果老胡不那样做,他就不是老胡了。他肯定先要打一打,让咱们知道水深火热;然后再哄一哄,让咱们顺着他指的路走出火坑。这才是政治场上的高手。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从他内心讲不是一个爱整人的人,他整人只是为了自己始终能掌控大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认为他算是一个好人。”
王全忠对他的分析不停地点头,爽快地说:
“没关系,我去做一个检查。不过――”他沉吟着说,“他的‘好人’也是有限度的,比如,赖安胜对女知青干的那些坏事,他是不是听说过?以他的精明,不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吧。但他却装聋作哑,息事宁人,这恐怕算不上好人吧。”
颜哲想想,叹息一声表示同意。
不久王全忠在全场大会上做了一个公开检查,从此农场又回到往日的正常轨道上。老农和知青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很快缓和了,甚至老肖对颜哲和王全忠比以前更好。颜哲和王全忠自然不会记仇,努力改善了同班长的关系。不过,只是在这次老霍泄密后颜哲才知道,老农们态度转化最重要的原因是:秘密津贴又秘密恢复了。既然钱已经到手,而且明知知青们是吃亏了,所以那些心地不脱忠厚的老农们,像老肖,老初和郜祥富,又恢复了往日对知青的歉疚心理。
但有一点恐怕是精于谋略的老胡没有估计到的,那就是赖安胜在经历了这场虚惊后,又恢复了往日的跋扈,甚至比往日更甚。因为他至少知道了两点,一:对回城的渴望是知青们普遍的软肋;二:以后再没人敢用大字报对付他了。
老霍走后,颜哲一直沉吟着。他也问过我,全场的工分体系该咋样调整,我说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但依我看,我的意见对他没有啥影响,在问我的那一刻,他的意见已经成熟了。
第二天他召开了全场大会,这次是在晒麦场,高高的麦秸垛在夜幕下如黑色的剪影,秋风拂面,一轮新月照耀着80多个男女新人。颜哲站在人群的中间,平静地说:
“快到秋季分红了,上届场领导班子曾定过几项分红政策,当时对大家保密。但现在咱们已经是新农场了,我向大家承诺过,在新农场里不会有任何不敢上台面的东西。我请会计老霍把那些政策对大家讲一下,它是不是合理,以后咱们采用不采用,完全听大家的意见。现在请老霍讲。”
这当然是个极富爆炸性的话题,但农场今非昔比了,台下的听众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等着老霍上台。老霍则是惊骇欲绝的模样,嘴巴张得老大,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颜哲。颜哲催他上台,他的双腿抖索着,几乎迈不成步。他总算上来了,仍是那么惊骇地、期盼地盯着颜哲,显然是企盼颜哲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他的这种表情和众人相比,反差未免太大,我心中很深的地方又跳了一下,再次感觉到了某种异常。但究竟是啥异常,我还说不清。
颜哲平和地说:“老霍你说吧。”
老霍哀求地说:“颜场长……”
“你尽管大胆讲,有责任我来担。”
“颜场长……”
虽然场长一再放话,老霍仍不敢说,他知道那些秘密政策只要一公布,肯定要惹出大祸,而且话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所以,尽管他一向对上级惟命是从,这会儿却出奇地执拗。我心中那点“异常”又跳了一下,比上次跳得更猛了一点儿。颜哲也没料到老霍会这样“顽固”,脸色沉下来,在语气中加大了份量:
“老霍!”
老霍脸色惨白,不敢再抵抗了,嗫嚅很久才把那些政策说清。其实总括起来说只是三条:
老农的秘密补助一直没取消,早就秘密恢复了;
赖安胜给自己也定了每月25元的秘密工资;
从大字报事件平息之后,庄学胥副场长也享受老农的待遇,即每月有五元的秘密津贴。
老霍说完后几乎不敢看台下的反应。这曾是老农和知青心中的伤口,现在被他把痂皮撒开,又撒了一把盐。但台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人人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似乎他们听见的是第三者的事。
颜哲说:“老霍已经把这些政策说清,你可以下去了。现在大家讨论以后该咋办,我完全听大伙儿的。”
会场上稍微顿了一下,立即有人发言。老肖先站起来说:
“我说点意见。老农们拿这些补助不合理,该取消,以后俺们还是吃俺的11分工分,心里踏实。其实在这个会前俺们都拿定了主意,老霍一直催俺们领这俩月的补助,没一个老农去领。”他坐下了,又站起来补充一句,“从前俺私心重,在心里记恨王全忠,还报复他,给他少评了一分工分。这事是俺不对,我给全忠赔不是。那次给颜场长也少评了一分,那就更不对了,颜场长我也给你赔不是。”
王全忠马上站起来说:“要说那时我也有错处,没考虑老农们的实际情况。老农有家小,确实比知青更困难。以后还按那个数目补助吧,我没意见。”
崔振山也说:“我也同意给老农补助。还有,我过去干活偷奸耍滑――我现在干活是实打实的,可过去耍滑――上次给我评了八分,太高了,我建议降一分。”
大家争着发言,所有发言都是同样的无私。虽然明知道这是蚁素在起作用,我仍然非常感动:如果农场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君子国,那该多好!赖安胜站起来几次,都没抢过话头,这会儿终于轮上他说话了。
“赖安胜给自己定了25元的固定工资,这事做得很不要脸。”他用第三者的口吻说,“他又不是国家干部,国家财政不给钱,领这些工资岂不是占大家的便宜?应该取消,一定得取消。”说到这儿他恢复了第一人称,“以后我就吃自己的工分,我是11分棒劳力,这样才光荣。”
庄学胥也站起来,可能是受赖安胜的影响,他也使用第三人称:“庄学胥拿补助也是很不要脸的。他又不是老农,而且还怂恿过知青们闹a袖,单件掺着洗衣粉放在红色小塑料桶浸泡,现在应该把它们一起收进屋里,虽然还带点潮。提上裤子,光着上身直去厨房,事,自己却偷偷争来这份补助,太卑鄙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再追究。但这份补助肯定应该取消,以后我只吃自己的工分。”
郜祥富说:“我提一条,大家看对不对。赖安胜说他不要那份工资了,咱们就依了他的心愿吧。如今颜场长是场长,该把这份工资转给他。他为这个农场操了多大心,咱们都看得见。对不对?”
我有些吃惊,觉得这个意见有点太“那个”。如果是在喷蚁素之前,如果这番话出自别人的口,我会认为这人是个超级马屁精。但郜祥富说这些显然出于十二分的真诚。我看看颜哲,他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时孙小小抢着说:
“还有秋云姐!她一直在帮颜哲哥管咱们,别看她不是副场长,比副场长都操心。我建议也给秋云姐定一份工资,就20元吧。”
庄学胥立即表示同意,还有几个知青和老农也赞同,把我弄得十分尴尬。颜哲看看我,知道不说话不行了:
“我刚才说过,对全场咋分红,我完全听大伙儿的意见。至于对我本人,那你们得尊重我的意见。我决不会要这份工资,你们不必劝,劝也不行。我还可以代秋云表态,她也决不会要。不光如此,大家都知道最近我干的农活很少,只是些零碎的木工活。”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干,是大家不让我干。既然这样,那我就拿最低的工分得了。我只要六分。”
这话儿激起一阵骚动,大伙儿很感动,但也坚决不同意:哪能让他们心目中的神拿全场最低的工分?在一片喧嚷中,王全忠突然站起来说:
“咱们不必为颜场长的工分争了,我提个建议:咱们为啥非要评工分?干脆不评得了!分红就按人头均分,再弄一笔公益金放到一个钱箱里,不上锁,谁的需要大,像家庭困难的老农或知青,就自己去拿点,我想谁都不会有意见。比如说,黄瞎子就可以拿几块钱给自己买一顶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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