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第42章


不用说,这个电话肯定和招工有关。如果是在过去,单只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足以搅得全农场骚动不安。但现在不同了,我注意观察各个屋子,他们都听见了电话,但保持着平静。我立即赶到场长室。赖安胜在田里干活没有来,老魏叔和颜哲在这儿,已经把喇叭档换到电话档,正在接听县知青办的电话。是风传已久的县纺纱厂的招工,终于开始实际操作了,这次分到农场的招工名额不少,八个人。县知青办通知他们作好准备,几天后到县医院去体检。
名单中没有岑明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孙小小那晚说的情况。名单中有我,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给透的信,那还是没喷蚁素之前的事。名单上还有王全忠,这点比较出乎意料。老魏叔实打实地说:
“据我所知,第一榜名单上没他,按胡主任的意思把他加上了。一是表示确实不给他穿小鞋,再者也想把他早点送走,省得和颜哲搅在一块儿,不定又闹出一个大字报事件。”
这确实是胡主任行事的风格,所以我们都信服老魏的话。
但今天的老魏所能起的作用,也只限于介绍情况了。他笑眯眯地说:情况我介绍清楚了,该咋办,颜场长你定吧。就心情轻松地离开。颜哲问我:
“名单中有你,你啥意见?”
我叹息一声:“要说招工对我没诱惑是假的,我盼了多长时间了,更不用说我爹妈和大姐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不过,第一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第二不想离开这个新农场。我早就决定了:不走。”
颜哲很感动地吻吻我,没有多说。晚上他又征求了全忠及其它几个被推荐人的意见后,对我说:“秋云我已经决定了,农场放弃这次招工,一个也不走。”
我犹豫着,没有表示赞同。颜哲用锐利的目光扫我一眼,平和地说:秋云你有啥看法尽管直说。我说:
“我知道,咱们的新农场刚刚开始,为了保证这个实验社会的成功,最好不让场员们过早离散。但招工毕竟是影响知青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忍心代他们做出走与不走的决定。当然,你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表示不会离开农场。但你也知道,这是在蚁素控制之下的意愿,与他们的原来意愿不一定吻合的。他们与我不同,我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的决定,也愿意承受由此带来的损失,他们不同啊。”
我在说这些意见时,颜哲明显地不快,甚至很不满。我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中抖了一下。我知道,俩人之间曾经出现过的“根本性的看法分歧”这会儿又来作怪了。我勉强地笑着说:颜哲,看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有啥你也直说,不要顾忌我的面子。颜哲坦率地说:
“秋云,不要怪我说话直。我想问你,你是不是真心相信和喜欢咱们的利他主义小社会?”
这句锋利的诘问让我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没办法回答。颜哲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你一定说你相信它,喜欢它。但这确实是你意识最深处的想法吗?你心眼很好,尽心尽意为知青们着想,不想耽误他们的一生。但什么才是真正对他们好?那就是把他们留在新农场里,留在这个纯洁透明的地方,免受社会的毒害。这样的一生才是最幸福的!至于什么招工、拿工资、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都是不值一顾的垃圾。秋云你不能这样,身子坐到我的――咱们的――新船上,心却留在旧码头。”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非常有理,不承认他的话,实际就是否定了我们俩一直追求的理想。我那些从“感性”上说很有道理的想法,在他理性主义的尖矛下不堪一击。屋里空气很闷,是暴雨前的低气压,外面的夜幕上阴云浓重,看来又该是一场暴雨了。我无奈地说:
“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的意见办吧。我该回屋睡觉了。”
刚刚睡下,果然又来了一场暴雨。那场雨真大,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焦脆的炸雷就在房顶上轰响。我刚刚入睡,忽然听见风雨声中有人在高声呼喊,声音非常急迫,非常惊惧,喊话人显然处于生死关头。我从床上跳下来,没有穿外衣就直接披上雨衣,赤着脚,拉开房门。
站在门外,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我仔细倾听着,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仔细听,确实是在喊我,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时断时续,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秋云――你大姐――是你大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姐?家在45里地外的县城里的大姐,在这么个焦雷闪电的夜里来找我?但不管是不是,我已经开始往那个方向跑了。天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我只能扶着墙走,或摸着路边的树走。喀查查一个焦雷,闪电撕破天幕,农场的房屋和树木都定格在一闪即逝的青白色的强光中;闪电熄灭,一切复归于黑暗。我跌跌撞撞地走近护场沟,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没错,肯定是大姐在喊我。但就在这时,声音忽然不响了,我的心猛地揪紧,莫非她出了意外?我加快步伐往前赶,走上砖桥时,桥另一端冒出两个身影,一人扶着另一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又是一道青白色的闪电,我看清了,是颜哲扶着我大姐。看见我,颜哲大声说:
“你――扶――大姐走,她――自行车――沟那边。”
我从他手里接过大姐,感觉到她的手冰凉。身上在发抖。我们走上砖桥,大姐停下来,用力跺一跺桥面,好像不相信它真的在脚下。她苦笑着在我耳边说:
“邪了!我在这道护场沟边来来回回找了20多趟,硬是找不到这座桥!”
前边手电光闪亮着,有人迎过来。大姐透过雨幕看看,惊奇地说:“呀,惊动了这么多人,怕没有三四十个吧。”
一大群人迎上我,簇拥着我们俩回屋,挤在门外笑嘻嘻地看大姐。颜哲把自行车扛回来了,靠在门外,大声说:“咱们都走吧,秋云你快给大姐擦擦身子,换上干衣服!”
冬梅和月琴关上门,帮着大姐脱下湿衣,擦干身子,我捧来一套干衣服。大姐换了衣服,裹在被窝里,这才长舒一口气。她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嗓子接近失音,嘶嘶地说:
“我的妈呀,总算活着到农场了。下午一点多就上路,硬是折腾到现在!刚才把我吓死了,越紧张越找不到桥,那样一座显凌凌的桥咋就找不到呢,这是俗话说的鬼打墙吧。”
她是今天中午决定来看我。头晌刚下过一场雨,而且阴云浓重,可能还有一场大雨。大姐犹豫着不敢来,但她有急事要找我,这件事又是不能在电话上说的。最后一咬牙,骑车来了。
从县城到农场45里,前25里是县级公路,虽然有些积水,不影响骑行。后20里是土路,岗地的上浸土透水性差,下雨便成一泡脓。大姐骑了不久,车轮和泥瓦之间就被泥巴塞死了,一步也骑不成。她只好扛着走。但这辆车是加重飞鹰牌,她扛了一小段,再也扛不动。大姐只好央求过路的牛车,想搭一段路。但这会儿回程的牛车都是重载,在泥路上行驶本来就够艰难了,也不想让泥水淋淋的自行车放到货物上去,所以尽管她大叔大爷的说好话,几辆牛车仍是扬长而去。她心有余悸地说:
“那会儿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好在最后碰见一个好心人,见她一个娘儿们,实在艰难,就停下车,把车上的货物收拾一下,腾出个位置,又帮她把自行车弄上去,让她坐在车辕上。大姐对车老板千恩万谢。车老板听说她是去知青农场看妹妹,夸她:
“你这个姐当得像个姐,阴雨天跑这么远来看她,比去庙里进香还心诚。那个知青农场我知道,人少地多,农活重,吃得差,好多抽到农场的老农都吃不了那个苦,跑了。娃儿们苦哇。”
离农场还有五六里路时两人要分道了,那会儿天已经擦擦黑,车老板好心地说:“别看剩这五六里路,你也难走。要不先到俺村住下,明儿个再去。”大姐急着赶路,谢绝了他的好意。她找了一根比较硬的细树枝,推着车走,走一会儿捅捅自行车泥瓦里塞的泥巴,就这么艰难地推到农场的护场沟边。她来过两趟知青农场,知道进农场必要经过一道砖桥,但这时天已经黑定,又赶上一场暴雨。在风雨和夜色中,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道砖桥了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我:“噢,对了,刚才接我的是不是颜哲?天太黑,我没看清。”
“就是他。这家伙耳朵倒尖,比我听见的还早。颜哲住的场长室在后排,比我们远得多,不知道他咋能第一个听见。”
“心有灵犀嘛,我是谁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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