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第55章


也许她已经淡忘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吧。据我所知,失去了蚁素控制的岑明霞很快本性复萌,尤其是到四十五岁之后,私心加上更年期官能症,她是同事和邻居们公认的最邪性、私心最重的婆娘,私欲膨胀到丑恶的地步,和亲生儿女也合不来。我想,她更不会把二十年前的私生子放到心上了。
第四天傍晚,我们在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找到了郜祥富和农场的牛群,还有两匹马。除了损失一头牛犊外,他(它)们个个安全无恙。牛群安详地吃草,时而仰起头,抖抖丝绸般细密的皮毛,对着如血残阳绵长地哞一声。被困了四天的郜叔叔甚至没有挨饿,因为牛群中恰好有一头正在哺乳的母牛。那天牛群被洪水冲走时,他舍不得放弃,抓着一头牛的尾巴一直紧随其后,天黑不辩方向,误打误撞地搁浅到这儿。看到我们,他高兴得流着泪,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们互相叙述了几天的经历后,郜祥富低声说:
“秋云,郭场长,颜……颜……没死,那天夜里,我在这儿看见他啦!”
我惊问:“你真看见啦?能肯定?”
郜祥富说他基本能肯定,他随着牛群爬上这道高坡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伙子从岗上跳入洪水,趴在一个简易木排上,游走了。从背影看很像是颜哲,至少从衣着看肯定是一个知青,不是本地的农民,但方圆几十里除了咱农场外哪还有知青呢。这么着一捉摸,九成是他。那会儿郜祥富对着夜色大声喊了很久,但那人一直没有答应,也没有回来。我问郜叔叔,那人身上是否背着锯或斧头,他说没看见,但荒岗上留下几根斧头砍断的树桩,肯定是他做木排时砍的。
听了郜叔叔的话,我基本可以断定,他看见的就是颜哲,而那晚确实是颜哲在喊我,他返回农场警告了我,又匆匆离开,用随身带的木工家什扎了一个木排,在洪水中游走了。想到这里,我对他的所有憎恨都化为乌有,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郜叔叔笨拙地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我知道颜哲水性好,不会出事的――可他是去哪儿啦?那会儿满世界都是水,他能去哪儿呢。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郜叔叔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心疼地不再问。
我让大伙儿先就地休息一会儿,独自一人摸到那处坟地。我原想八座新坟一定会被大雨冲平的,但没有。可能是雨来得急,大雨点先就把新土拍实了。再加上这儿地势最高,一直没被洪水淹没,所以八座新坟安然无恙。洪水中的颜哲怎么会想起来跑到这儿?是想向他害死的人忏悔?还是在他的衣冠冢前向自己的一生告别?的确,即使颜哲没死,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他已经被埋葬,永远消失了。以后,只有一个失去身份的躯体在社会的角落里游荡。
我在他坟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流泪。最后我站起来,向八座新坟逐一鞠躬,然后离开。
我的回忆到这儿加快,像是按了VCD的快进键。第二天上午,县里和公社联合派出的救援队踩着齐膝深的泥浆来到农场,带队的是公社革委会张副主任。他们见农场虽然房倒屋塌,一片狼籍,但秩序井然,人人面色明朗,用他们的话是“斗志昂扬”,感到很是欣慰。他一进农场,就找赖场长和公社知青办魏主任听汇报,我告诉他们,他俩都不在了。这场洪水中共有八个人为抢救国家财产英勇牺牲。天热,尸体没法子存放,我们已经把他们就地埋葬。张副主任一听,脸刷地白了。一下子死了八人,其中包括农场两个正副场长,两个公社干部,两个知青,算得上大事故,他不好向上边交待的。我看着他煞白的脸,于心不忍,但我只能这样说。我原来没打算对外瞒住这场祸事,它太大了,包不住的。不过在它之后恰逢这场大洪水。洪水冲走了一切现场遗迹,也多少隔断了蚁众们的记忆,所以,我做出一个胆大的机智的决定:以洪水为借口,把那场弥天大祸包起来,并且把颜哲也算到烈士中去。
我领着他们吊唁了八位烈士。当他们表情肃穆地三鞠躬时,我心里还在打鼓,怕他们向众人调查八人牺牲的实际情形,虽然我确信全场人都会合着我的节拍跳舞,但人多口杂,难免出什么纰漏。我更怕他们开坟验尸,那就完全穿帮了,因为死者并非溺死,脖颈上都有掐痕,衣服没有水渍,何况还有一个是空坟。
好在这些人没有丝毫怀疑。这也不奇怪,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一个知青农场忽然发生殴毙八人的恶性殴斗,比在洪水中淹死八人更难置信。他们在场期间,有两件小事无意中帮了我。一件事是有人对他们提到了“颜场长”,熟悉农场情况的张副主任奇怪地问:
“什么颜场长?是颜哲吧,我知道他,县革委胡主任临走前还对我提起他。但他咋会当上了场长?”
我反应很快,立即解释说:“赖场长和庄副场长牺牲在前,当时火线上选举颜哲当了场长。他牺牲后大伙儿又选了我。”
张副主任眼眶红了,显然被我们的“前赴后继”所感动。他哑声说:
“很好,颜哲和你都很好。”
就没再问下去。
另一件事是他们发现了岑明霞的婴儿,到农场的当天就发现了。这点没有办法,无法避免的,水灾刚过,道路不通,我没有能力把母子俩藏到农场外的地方。这个小不点儿现在是全场人的打心锤,大伙儿川流不息地来看他,争着想抱抱他,而岑明霞、孙小小等则严密地保护着他,说孩子太小,不能乱抱的。这儿成了灾后农场最热闹最温馨的地方,救援组当然不可能不发现。
张副主任把我拉到一边,阴着脸问:这是咋回事?我已经事先想好了回答,照实说:
“是赖场长作的孽,全农场没有不知道的,老魏叔――魏主任生前也发现了,他原本要向上级汇报的,但被洪水耽误。”我低声加了一句,“不过,赖场长已经牺牲了,我不想再责备他。”[·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我这番话大部分是真实的,只有一处谎言:老魏叔向上级汇报不是被洪水耽误,而是被颜哲强行阻止。张副主任盯着我看了很久,不再追问。此后,救援工作组里似乎形成了秘密的共识,那就是不再追究抗洪烈士赖安胜的作风问题,以后没有任何人再问起婴儿的事。他们离开农场时,岑明霞非常不识时务地呆在路口。那会儿她已经能下床了,在路口的树荫下抱着婴儿哄睡,低声唱着催眠歌,用手玩着婴儿的小耳垂,脸上洋溢着为人母的喜悦。但救援队全体成员齐刷刷地扭过脸,视而不见。送行的我看着这一幕,几乎忍俊不禁。
不久张副主任带队重回农场,召开一个追悼大会,追认八人为烈士。不过我怀疑这是障眼法,因为这么大的事,县知青办竟然没来人,也没上县里的报纸,这是不正常的。我的怀疑没错,这个追认只是一阵风,刮过去也就刮过去了,此后八个人并没有享受烈士待遇。
追悼大会之后马上宣布了解散农场的命令。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农场除了库房和场长室外,已经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如果要保存农场,只能是从头重建。但那时知青下乡的潮流已经过去,开始安排知青回城了,哪个领导会这么傻,在这个当口儿投入大笔资金来挽救这个垂死的农场?何况解散了农场,那场死亡八人的事故就更容易掩盖。
张副主任宣布,鉴于知青农场毁于洪水的特殊情况,县领导在招工指标上做了很大倾斜,农场将有一半知青马上被招工,我、王全忠、何子建、刘卫东、崔振山等都在招工名单中。剩余的知青暂时安置到其它知青点,在招工问题上仍继续对他们倾斜,估计明年能全部回城。对一般知青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想想岑明霞及另两个女知青甘心献出贞节,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甚至庄学胥那么起劲地攫取权力,也不是为了在此处发达,而是能被早日招工,能挑选一个好的招工单位。但对于今天的农场知青来说,解散农场的决定引发了真正的痛苦之潮,说是“泪飞如雨、哭声震地”一点儿也不夸张。没等散会,大家就把我团团围住,哭着拉我,拥抱我,说他们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个集体。有人还说:郭场长你别走,咱们都不走,再把农场建起来!咱不在这儿也行,俺们都跟着你,去新疆,去北大荒,去西双版纳,都行!甚至连老农们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郜祥富和老肖老泪纵横地说:秋云,郭场长,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谁管我们哩。
公社领导们吃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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