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29章


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象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后的几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门,顺着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双脚一对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会寻短见,他没有那么大的气性,他不跟谁赌气去活,也不跟谁赌气去死。他活着就为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儿咬下一口馍味道美着呢。漂漂亮亮干一天活儿,装一袋烟抽,那可是美成了个小神仙。葡萄七岁就把二大当亲爹,二大动动眼动动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还和上回一样,到处挂标语拉红布幔子,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又唱又笑,大红纸花得花多少钱呀?就是歌不同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
只有小巷子还和过去一模一样,讨荒的,要饭的,磨剪子唱的还是老曲调,卖洗脸水还是卖给拉板车、拉黄包车,卖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个男人,生一窝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搁了。女人老了不值钱,寡妇老了更不值钱。他拔脚一走,这个道理就给她讲明白了。不然连春喜个嫩鸡子都来惹她。谁和年轻寡妇沾惹上,都是寡妇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妇,自古就是这。葡萄知道二大为她愁坏了,比自己养个闺女老在了家里还愁哩。
葡萄离开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妇小朱还在睡。她把自己带来的衣裳换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来,少勇还是那句话:“葡萄,这不怪我。”
他问她有什么难处没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药片、药水。这些东西给侏儒们可是厚礼。她不叫他再往医院外面送,两人低着头,面对面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突然来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会好好跟你过的。”
他想顶她一句,但她转身风似的走了。
孙二大走了后,第二年开春时,史屯来了一辆黑轿车。车子停在街上,小学校的孩子们全跑出来看,上课钟声也把他们叫不回去。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排场的轿车,还带白色镂花窗帘子。窗帘子后面坐了个排场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听司机说进村的路失修,车开不进去,他从车上下来说:“那走两步路也好,当年行军打仗,哪天不走几十里地?来这儿弄粮食,走几十里山路还背着粮哩!”
第九个寡妇四(11)
他看看这些穿破衣烂衫的孩子,肮脏的手和脸都冻得流脓水。他想,过去这小学校里的孩子穿戴可比他们强多了。听说这里的农业社办得好,是省里最早一批扫除单干的,可街上冷清荒凉,逢集的日子也没多少人气。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里走自己大声问自己:“路为啥不修修呢?农业社可是有好几百劳力。”
他往村子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过一家家窑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见晒的麸子、红薯干就皱皱眉,若看见谁家院里跑着肥肥的猪,他便展开眉头舒口长气。见一群老头聚在一块晒太阳卖呆,他走上去问他们对农业社的“意见”。老头儿们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问他:“您是从县党部来的?”
他说县党部是国民党的,共产党叫县委。他是从专区区委来的。
老头儿们撮着没牙的嘴学舌:“专区区委。”
“农业社不农业社的,俺们反正也看不见新中国、社会主义了。”
穿呢大衣的人觉着这个社果然不差,把没牙老汉都教育得懂得“社会主义”了。他一面想着,就走到史屯最阔绰的院门前,一看门口挂了两块牌子,上面写:“史屯农业合作社党委会”,“史屯农民协会”。大门上着锁,他想,史屯的干部们真不错,都和社员们一块下地了。
他顺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驾犁翻地的人都站下来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黄的,呢大衣在刚长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岁?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脸上都没起折子哩。这是哪儿来的大官儿?北京来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开会,听说来了辆轿车,跟着追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位首长姓丁,是专区新来的书记,刚从志愿军里转业下来。她在街上的供销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让农业社的通信员沏了一壶茶,一路追了过来。
她从来没遇上过专区书记这么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两腮倒是通红通红。她见丁书记往河边走,步子飞快,她叫通信员跑步上去,给首长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区委书记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话。他问人有个孙掌柜搬哪儿去了?人们都傻笑着摇头。他站在干涸的河边,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孙掌柜不在了?”他又问。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眼直直地看他一会儿,说:“我认识你。”
这女子穿一件打补钉的缎袄,看着象粉红色,不过太旧了,也说不上是什么色,女子两只眼睛和人家不一样,瞪得你睁不开眼。就象七、八岁的孩子,看你说谎没有,看你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你认识我?”丁书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葡萄。”
“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哈哈大笑。她就看着他笑。他笑过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我跟那人借过三百光洋,还拿过他二百斤白面。我的借条还在他手里呢。”
旁边的人问:“那人叫个啥?”
“我不记得他大名儿了。我那时一直叫他孙掌柜。”
“你来俺家借钱的时候,我给你煮过荷包蛋。”葡萄说。
“那孙掌柜就是你公公,对不?”
“是我爹。”
人们慢慢明白了,首长要找的是恶霸地主孙怀清。他们想,早知道孙怀清有这么一座靠山,就该对他客气一点。他有靠山,为啥不言声呢?这不坑人吗?现在这靠山找上门来了,跟他们算账来了。当年孙怀清借了三百大洋给八路军,那不就是八路军的地下银行?他不成了地下老革命?史屯人怎么也算不过这个账来。这时他们听葡萄说:“那您欠咱那钱粮也甭还了。”
丁书记马上说:“得还得还,共产党说得到做得到。是不是歌里唱的?啊?”
他又哈哈笑起来,上来就握住葡萄的手:“没有你爹借的三百块大洋,我们那支队伍说不定就买不上武器,也打不了胜仗。”
葡萄说:“您还也没处还呀。农会抄家把那借条给拿走了。”
下头有人说:“孙怀清跟谁都收账,还敢跟共产党、八路军收账,狗胆老大呀!”
丁书记扭头一看,是个短发女人在说话。短发女人穿戴神气都表明她不是个一般农民,是个见过世面讲大道理的人。她从人堆里挤上来,把葡萄挤一边去,说:“丁书记,您下来视察,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蔡琥珀,史屯农业社的支部书记。”她男人似的向后一仰身,往前一伸手,和丁首长握住手,使劲一摇。丁首长架在肩头上的呢大衣给摇到了地上。马上有好几双手伸上来,拾起大衣,把上面沾的黄土拍掉。
“我不是来视察的。”丁首长说,“我去城里开会,路过这儿,想来‘还债’。”
蔡琥珀到底见过世面,一点不荒地说:“借恶霸地主的钱,那能叫欠债?那是提前土改呗!”
丁首长楞住了。他看看葡萄,说:“你爹给划成恶霸了?谁给划的?”
不等葡萄吭声,蔡琥珀说:“全史屯的人个个同意,把孙怀清划定成地主恶霸。”
“不对吧?他三几年的时候,还给红军偷运过一批盐呢。”
“有证据吗?”
丁首长有些恼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几百人审我一个专区书记吗?
第九个寡妇四(12)
“孙怀清现在人在哪里?”丁书记问道。脸沉得又黑又长。
“五零年夏天给镇压了。”
丁书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笑笑:“那我这债算赖掉了。”
农业社社长史冬喜这时也赶来了,在人群里听了最后这段对话,走上来和丁书记握了手,讲了讲春耕形势和社员的政治教育情况。然后他把孙怀清的大儿子孙少隽怎样劫持斗争会场上的地主老子讲述了一遍。丁书记慢慢点着头。临上轿车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轻声说:“没人为难你吧?”
葡萄笑了,想,谁敢为难葡萄,葡萄不为难别人就算不赖。
丁书记看着她的笑,有些迷登。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么事敢愁她?
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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