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悲伤流放》第103章


电话那边是长长的叹息:“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快去快回,我在北京准备好一切等着你。”
“谢谢你,爸爸。”这是我这十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叫他爸爸。
那边沉默了很久之后,挂断了电话。
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天生一颗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心脏。他比我懂得安置自己,所以我并不担心。没有我,他会很伤心,可是他依然可以长命百岁。
海天就快大学毕业了,他聪明好学,正义善良,有飘云当年的风范。我不用挂念他的学业和生活,更不必担忧他未来的人生会误入歧途,或是半途而废。
我唯一惦念的,只有她……
我买了机票,连夜飞了过去,在候车室等到快天亮,才搭上长途汽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这个宛如世外桃源的江南小镇。
下车后,我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果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苍白的鬼。
循着记忆向茶楼的方向走去,一路发现,经过三年,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白墙黑瓦,青石板路,连绵不绝首尾相映的海棠树在风中招展。时间在这里过得好像特别的慢,神话中的样子,山中一日,世间千年,有地老天荒的感觉。
终于到了,我擦掉额头上的虚汗,忐忑不安的走了进去。
“先生,您好。请问几位?”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笑容可掬的迎了上来。
我说:“我找你们老板。”
“老板?他不在。”
“去哪儿了?”我急切的问。
“听说是跟老板娘回乡扫墓去了。”
我蓦然一惊,怎么会这么巧?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很难说的。有时候一个星期,有时候要好几个月,我们也说不准。”
几个月?我担心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我找了一家客店休息,犹豫不定,究竟是在这里守株待兔,还是回去碰碰运气?
在这里滞留了两三天,从茶楼早晨开张,等到夜里打烊,始终没有等到他们的消息。父亲的电话却接二连三的打过来,要我立刻回北京做手术,否则他就派人把我抓回去。
最后,我干脆关掉了手机。见不到她,我哪里都不去。
又过了几天,我的眼睛越来越不清楚,经常耳鸣失聪,睡眠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我决定放弃没有止境的等待,回去赌赌运气。
登上回程的飞机,心里期盼着时间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乞求上苍,乞求天上所有的神灵,请多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一点就好。
让我清清楚楚的看看她的脸,亲耳听她说句话,让我可以亲口问她,你幸福吗?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过我?
飞机着落之后,我顾不得安放行李,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江边别墅,那是龙天佑曾经住过的地方。
可是,当我按响门铃,开门的却是另外两张陌生的面孔。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又去了飘云的公寓,这栋旧楼的外墙,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拆迁”两个大字。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四周一片孤冷的萧索。只有公寓楼前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默默如诉。只有当猎猎的季风掠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才沙沙作响。
是啊,十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寒来暑往,春夏秋冬。
什么都变了……
我走上狭窄的楼梯,灰尘的味道熟悉而陌生。拾阶而上,四楼朝西那间一室一厅的套房,就是飘云的家。
掏钥匙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这把钥匙我珍藏了十年,整整十年……此刻捏在指端,只觉得滑腻腻的把握不住,完全没有质感。
我不知道这把钥匙还能不能打开这扇门,只是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记得从前飘云在夜总会跳舞,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等着她,不开电视,也不上网。只是坐在角落里,静静的等着她。
我熟悉她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她。关掉所有的灯,一进门就将她抱个满怀。她每次都吓得大叫,白着一张脸,一双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我,受惊的样子是那么可爱。
回不去了……
我抹掉脸上的泪水,执着于手上的动作。
可是,奇迹般的,锁孔竟在转动,门开了。
我恍恍惚惚的走了进去,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时空,过去和现在交错,爱情和怨恨纠缠,欢笑和泪水消融。
我闭上眼睛,听到一个声音在时光的彼岸,在记忆的深处轻轻的叫着,笑着。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呼唤,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寒城……寒城……”
我终于蹲下来,顾不得身架体面尊严,像个孩子一样大声痛哭,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似的。
清醒后,我颤抖着身体看着这间屋子,霎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狂跳。
房间显然被人整理过,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每一件家具都打扫的一尘不染。
我激动得几乎无法自抑。飘云,她一定来过,或许,她还会回来……
我像年少时那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的等着她。
黄昏的暮色笼罩大地,喧嚣的街道渐渐变得静谧无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家吃饭,休息,跟亲人聊天。
只有我,坐在一片废墟里,执着的守候着我的信仰和爱情。
混沌的大脑越来越不清晰,泪水流个不停。我想擦掉眼泪,不想她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天一下就黑了,地狱般的冰冷,唯有绝望。
我慢慢蜷缩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的疼着,痛哭不止。
飘云,飘云,你在哪儿?让我见见你,这次之后,我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医生说,我痊愈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
只有十分之一……
如果失败,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瞎子?聋子?还是不能动不能说的植物人?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颤抖不已,就在我濒临绝望之际,一双温暖的手轻轻的抱住我。我狂喜的抓住那双手,喊道:“飘云,你终于回来了。”
手的主人像筛子一样颤抖着:“寒城,你看不见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彻底的绝望了,苦笑道:“怎么是你?害我白高兴一场。”
父亲声音哽咽:“儿子,别再等了。她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
“是吗?她已经走了,原来是这样……”我恍恍惚惚的笑着,嘴里的泪水又苦又咸。
飞机上,我像个初出襁褓的孩子一样靠在父亲身上。
起飞的时候,我对他说:“爸爸,如果不是三年前我知道自己有病,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父亲为我掖了掖毯子,轻声说:“我知道。”
我又说:“爸爸,我们父子相认这么久,好像还没一起喝过酒。现在想想,挺遗憾的。”
他摸摸我的头,宠溺的说:“等你病好了,爸爸陪你喝个够。”
我笑了笑,眼里含着泪水:“爸爸,那我求您一件事。您可一定要答应我。”
“说吧,儿子,一百件我都答应。”
“这次,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更不要去找她。”
“儿子……”
“爸爸,我求求你。她过去一直那么苦,现在的幸福来之不易。我只希望她快快乐乐的活着,我不能毁了她……”
父亲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才终于承诺:“好,我答应你。无论你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她,更不会去找她麻烦。我用你母亲的名义向你起誓。”
我满意的笑了笑,轻轻的闭上眼睛。
飞机飞上几万里高空的时候,我很安静的睡着了。梦中有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家乡的白山黑水。过去的一切好像在梦中,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们,妈妈,飘云,她们都是我梦里的样子。妈妈坐在床上慈爱的微笑,嘱咐我多穿件毛衣。飘云站在明亮的讲台上,跟大家谈笑风生。她的课还是那么生动,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阵阵,大地轰鸣。我们在那间小小的公寓,抛开世间的一切,紧紧缠绵在一起……
这个梦我做了十年,现在,梦醒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我忽然想起飘云在小说里写的一句话:
生命如此美丽,让我们珍惜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
我在梦中偷偷的笑了笑,
可以了,
那么,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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