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阳》第9章


姆能感觉到她那严厉的责备眼光。
扎里勒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你知道吗,”他说,“这部电影的画面不是太好。声音也不好。放映机最近一直失灵。也许你妈妈说的对。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别的礼物,'奇。书'亲爱的玛丽雅姆。”
“要别的,”娜娜说,“你知道吗?你爸爸会同意的。”
但后来,在山溪旁边,玛丽雅姆说:“带我走。”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扎里勒说,“我会派人来接你,带你过去。我保证他们会给你一个好位子,你想吃什么糖果都可以。”
“不要。我要你亲自带我走。”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想要你也邀请我的兄弟姐妹。我想和他们见面。我想要我们所有人都去,一起去。那就是我想要的。”
扎里勒叹了口气。他移开了目光,望着群山。
玛丽雅姆记得他跟她说过,银幕上人们的脑袋看上去大得像房子,当轿车冲过来时,人们会感觉到金属车身正在压碎自己的骨头。她想像自己坐在电影院的包厢里,舔着冰淇淋,身边是扎里勒和她的同胞手足。“那就是我想要的。”她说。
扎里勒悲哀地看着她。
“明天。中午。我会到这个地方来接你。好吧?明天?”
“到这里来。”他说。他弯下腰,把她拉过去,久久地抱着她。
一开始,娜娜在泥屋周围走来走去,她的拳头不断握紧又松开。
“我可以生各种各样的女儿,真主怎么会给我一个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呢?我为你忍受了一切!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就把我抛弃,你这个恶毒的小哈拉米!”
然后她晓之以理。
“你真是一个笨女孩!你以为你对他来说很重要啊,你以为你想住进他的房子啊?你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啊?以为他将会让你住进去?让我来告诉你。男人的心是一种狠毒的东西,玛丽雅姆。它不像母亲的子宫。它不会流血,它不会为了给你多点空间而扩张。我是惟一爱你的人。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玛丽雅姆;要是我走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将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接着她动之以情。
“你要是走我就会死。妖怪会来,我会发作。你将会看到的,我会吞下自己的舌头,然后死掉。别离开我,亲爱的玛丽雅姆。请你留下。你要是走了我就会死。”
灿烂千阳 第五章(2)
玛丽雅姆沉默不语。
“你知道我爱你的,亲爱的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说她想出去走走。
她害怕自己要是留下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她知道所谓妖怪是骗人的,扎里勒跟她说过,娜娜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有名字的,吃药就能缓解病情。她也许会问娜娜,既然扎里勒坚持要她去看医生,她干嘛不去看呢?为什么不吃他为她买的药片呢?如果能够说出来的话,她还想对娜娜说,她已经厌倦了被当成一件工具,被当成撒谎的对象,被当做一项财产,被利用。她还想说,娜娜扭曲她们生活的真相,将她,玛丽雅姆,变成她自己厌憎人世的又一个理由,这让她觉得恶心。
你害怕,娜娜,她也许会说,你害怕我会得到你从未拥有的幸福。你不想我幸福。你不想我过上好日子。心灵狠毒的人是你。
空地的边缘有一个能够眺望远处的地方,玛丽雅姆喜欢到那儿去。这时她就在那儿,坐在温暖的干草上。赫拉特从这儿清晰可见,就像儿童的积木游戏般在她身下展开:城市的北边是女子公园,夏尔苏克市场和亚历山大大帝的古城堡遗址在南边。她能够辨认出远处的尖塔,像是巨人污秽的手指;还有一些街道,她想像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她看到燕子在头顶盘旋飞翔。她妒忌这些飞鸟。它们去过赫拉特。它们曾经在它的清真寺、在它的市场上方翱翔。也许它们还曾降落在扎里勒家的墙壁和他的电影院前面的台阶上。
她捡起十块卵石,将它们竖着排成三列。每当娜娜没有看着她,她私下会一次又一次地玩这个游戏。她在第一列放了四块卵石,代表卡迪雅的孩子;三块代表阿芙素音的孩子;第三列的三块代表娜尔吉斯的孩子。然后她加上第四列。孤独的第十一块石头。
翌日早晨,玛丽雅姆穿了一件垂到膝盖的奶白色裙子,一条棉布裤子,头发上披着绿色的头巾。这条绿色的头巾和裙子并不相称,但只好将就——白色那条被虫子咬出好几个洞了。
她看了看时钟。时钟是法苏拉赫毛拉送的礼物,很老的发条钟,黑色的数字,翠绿色的钟面。它显示九点了。她寻思娜娜在哪儿。她想到外面去找她,但她害怕和娜娜起冲突,也害怕那些伤人的眼神。娜娜会指责她背叛了她。她会嘲笑她痴心妄想。
玛丽雅姆坐了下来。为了打发时间,她一次又一次地画大象,以扎里勒教给她的方式,一笔就画成。她坐得浑身都僵硬了,却不敢躺下,因为害怕她的裙子会被弄皱。
指针终于指向十一点半,玛丽雅姆把那十一块卵石装进口袋,走到外面。走向山溪途中,她见到娜娜在一株迎风摆舞的柳树之下,坐在树阴下的椅子上。玛丽雅姆不知道娜娜究竟有没有看到她。
到了溪边,玛丽雅姆就在他们前一天说好的地方等待。天空飘过几朵花椰菜形状的阴云。扎里勒教过她,乌云之所以是黑色的,是因为它们太厚了,它们的上边吸收了阳光,把它们的阴影投射到底部。那就是你所看到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它们的底端是黑色的。
一段时间过去了。
玛丽雅姆走回泥屋。这次她沿着空地朝西的边缘走,以免碰到娜娜。她看了看时钟。将近一点了。
他是个生意人,玛丽雅姆想,肯定碰到什么事了。
她走回溪边,继续等待。山鸟在头顶盘旋,扑进某处的草丛。她看见一株尚未成熟的蓟草下面有一条毛毛虫在慢慢地爬啊爬。
她等到双腿发麻。这一次,她没有走回泥屋。她将裤管卷到膝盖,趟过山溪,这一生中第一次下山朝赫拉特走去。
娜娜说的赫拉特也是错的。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没有人嘲笑她。玛丽雅姆沿着人群拥挤、柏树夹道的喧闹马路走,步行的、骑自行车的、赶骡车的潮水般从她身边涌过,没有人朝她扔石头。没有人叫她哈拉米。甚至几乎没有人看她。始料未及而又值得庆幸的是,她在这儿是个平凡无奇的人。
灿烂千阳 第五章(3)
玛丽雅姆来到一个大公园中央,几条卵石路交叉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椭圆形的水池,她站了好一会。水池旁边有些美丽的大理石马匹,它们迷蒙的眼睛俯视水面;她艳羡地用手指去抚摸这些石马。她还偷偷地看着一群男孩把纸船放到水里去。玛丽雅姆看见到处都有花儿,有郁金香、百合花、牵牛花,它们的花瓣沐浴在阳光中。人们沿着卵石小径散步,坐在长凳上,啜饮着茶水。
玛丽雅姆简直不相信自己就在这儿。她的心兴奋地怦怦跳。她希望这时法苏拉赫毛拉能够看到她。他会发现她有多么大胆。多么勇敢!她憧憬自己正在这座城市等待着她的新生活,一种和父亲、兄弟姐妹共同度过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她将会毫无保留地、没有附加条件地、不感到耻辱地付出爱与得到爱。
她欢快地走回到公园旁边那条宽敞的主干道。沿途种着悬铃木,树阴下是摆摊的老人,他们满脸沧桑,在一堆堆的樱桃和一串串的葡萄后面漠然地看着她。几个赤脚的男孩追逐着轿车和公共汽车叫卖,装满榅桲的袋子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玛丽雅姆站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看着过往的行人,无法理解他们何以对身边的这些奇观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她鼓起勇气,去问一个赶马车的老人,问他是否知道扎里勒,那个开电影院的人,住在哪儿。老人的脸胖乎乎的,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你不是赫拉特人,对吧?”他友好地说,“大家都知道扎里勒汗住的地方。”
“你能跟我说怎么走吗?”
他剥开一颗包着纸的太妃糖,说:“你就一个人吗?”
“是的。”
“爬上来。我带你去。”
“我付不起车费。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他把太妃糖给她。他说他有两个小时没拉到客人,反正打算回家了。扎里勒的家正好顺路。
玛丽雅姆爬上了马车。他们并排坐着,一路无语。玛丽雅姆看到沿途有些药草铺,还有些敞开的货架,买东西的人能够从上面买到橙子、梨、书籍、围巾,甚至猎鹰。玩弹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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