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第70章


天。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说的话。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他想出去走走。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长巷静寂,桂子飘香。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翠浓。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刀也似已燃烧。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算了,算了,算了……”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算了,算了,算了……”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还是无法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傅红雪怔住。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傅红雪全身又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留下你的刀来!”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留下你的刀来!”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薛大汉大笑。“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现在怎么样?”“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留下你的头!”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拔你的刀!”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情是何物?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算了,算了,算了……”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他已决定拔刀!黄昏。秋云低垂,大地苍茫。傅红雪已准备拔刀。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是路小佳在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路小佳道:“当然要。”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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