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围》第15章


沈尹戍仰卧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委实出乎意料。同行二十几日,竟全然不知申包胥与伍员还有这一层关系。他实在不愿相信以伍员的机敏竟会想不到这当中的蹊跷。他又看了看伍员的脸,神色间分明还带着知交重逢的喜悦,不由得大生怜悯之意。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1)
沈尹戍的目光又落向了伍员的双鬓,落上了那鬓边的苍苍白发。一连串亲人的惨死已经使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濒临崩溃的边缘,等到这义兄出现,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掉了,肢体和头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就像一个行将溺死之人,把这有着太多疑问的友谊当作了手中可以信赖的稻草。
这一刻沈尹戍深深感受到伍员内心的软弱,他心急如焚复又悲愤填膺,忍不住想要大喊:“伍子胥!还不醒醒?你那义兄如果真当你是兄弟,又怎会眼看你浴血苦战而袖手旁观?这天大的破绽你会看不出?还是你已经软弱得甘愿用自欺来麻醉自己???”可是他深心之中却仍有一丝幻想,只盼着这些都是自己多疑,只盼着老天能发些慈悲,别再给伍员以致命的一击。
申包胥头上的白汽渐敛,旋即收回双掌。他长吁口气睁开双眼,仔细打量面前这久别重逢的义弟。只见伍员仍在全神运功,头顶白汽腾腾,脸色略见好转,右颊之上一条伤口由下颌直贯耳际,皮肉外翻露出白惨惨的颌骨,状极恐怖,且距离颈下血管只有半分,令人一见之下心惊肉跳,可以想见当时间不容发,真是死里逃生。
他面上神色复杂,一闪而没,眼前浮现出楚平王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耳边回想起那野兽一般的咆哮:“此次不论死活,一定要将那伍员带回来见我,如果失败,你们就提头回来复命吧!”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一阵厌恶。转念间又想起昔年兄弟俩指点江山,畅论天下大势的情形,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要说平生所见就属这位义弟能令他折服,当真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他一向引以为傲。
想到这里,他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玉瓶,在伍员耳边柔声说道:“子胥莫动,愚兄这秘制伤药功能化血生肌,极为灵验,绝不会留下半分疤痕。”说完他拔出瓶塞,一手轻轻捏拢外翻的创口,另一手不断扣动玉瓶,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创口中。这伤药果然灵效如神,随着他药粉到处伤口迅速合拢,里面的凝血也被溶化,自创口中流了出来。等到他去处理伍员右肩和后背的伤口时,后者的脸上已经基本恢复旧观,,只留下一条五寸来长的淡淡红线,略微还有些肿胀。
堪堪将伍员的伤口处理完毕,申包胥转过身,向火把处伸臂一指。随即听见咔咔两声,一条大汉奔了过来,将一个百宝囊和两段竹枝交到他手上,身手极是矫健。申包胥微一点头,那汉子刷地向他行了个礼,又转身向正闭目运功的伍员敬了个军礼,目光中满是仰慕和钦敬。申包胥心有所感,皱起眉头清咳一声,那汉子连忙转身返回到火把后面。
伍子胥功行圆满,一低头就看见正为自己接续腕骨的义兄,心中一阵激动,叫道:“大哥!”申包胥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子胥现下感觉如何?”伍员面有愧色道:“幸赖大哥襄助,伤势已无大碍,现已恢复三成功力,无需抬我走了。”
申包胥面现赞许之色,由衷道:“子胥今夜一战势将震惊江湖,只怕今后再无人敢挑你单打独斗了。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伍子胥闻言一阵沉默,眼中又燃起熊熊怒火,切齿道:“那老贼欠下我满门血债,此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平王之肉,车裂费无极之尸,方泄心头之恨!”
申包胥一听面有难色,委婉相劝道:“平王虽无道,然其毕竟为君,贤弟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早定,奈何以臣而仇君?”
伍子胥怒火中烧,忍不住驳道:“当年夏桀商纣何尝不是见诛于臣?平王父纳子媳,离弃嫡嗣,偏信谗佞,屠戮忠良,似此无道昏君,比之桀纣如何?我伍家累世有大功于楚,岂尸位素食之辈?虽食君禄又何所亏欠于君?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耳!若不能灭楚,伍员誓不立于天地之间!”
申包胥怫然不快,却不愿因此伤了兄弟和气,陪笑道:“贤弟息怒!你我兄弟同殿称臣,生为楚人,死为楚鬼,焉有请外兵反灭母邦之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令尊令兄从容赴难,舍生全节,子胥兴兵灭楚,必大违尊先翁本意,还望贤弟三思。”
伍子胥冷笑着反诘道:“国法?法不加尊,吞舟是漏!如此国法,与伍员何干?吾闻‘虎毒不食子’,那昏王近谗好色,谋害亲子,连亲生骨肉尚不放过,如百姓何?况其行事猥琐,骗吾兄入郢而害之,王先失信于臣,臣尚死节乎?周天子仍在,楚爵何以称尊?”
这番话说得申包胥哑口无言,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自家也觉得平王此举过分,非常同情伍员的遭遇。可是为人臣者须谨守本分,只能腹诽不能明言。于是他换个角度再次好言相劝:“贤弟素怀民间疾苦,怎不知干戈一起,生灵涂炭?贤弟举兵,徒泄一己私愤,又置楚国百姓于何地?”
这话甚是厉害,打动了伍员恻隐之心,登时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他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兵戈凶险,百姓罹难!伍员异日若能兴兵复仇,定会谨记大哥此言,少造杀孽。平心而论,想大哥也知平王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伍员兴兵,未尝不能解我楚民于倒悬。纵观世上百年,各国大小征战不断,又有那一战不是为的一己私欲?可怜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惶惶然不可终日。”他黯然许久,才沉痛地说道:“伍员平生夙愿,欲凭胸中所学挥师横扫各国,聚九鼎而归一统,使天下黎庶再不受征战之苦。”
申包胥骤然听闻伍员的宏图大志,登时吃了一惊。虽说各国不乏才智之士,却都为本国国力所限,从未有人发此奇想,他自己更是没有做过这等胸怀天下的大梦。他掩饰不住心头的沉重,仰天长叹了一声,暗道:“可惜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终不能为楚国所用。”,心中对这位义弟更为敬重,忍不住折节拜道:“贤弟悲天悯人,愚兄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如蒙不弃,包胥愿挂印而去,追随骥尾,助贤弟得遂平生之志。只求贤弟能念我身为楚臣谋事而不忠,待天下大定再兴伐楚之师,包胥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伍子胥心中一阵温暖,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他一侧头,伸指勾起鬓边的一束白发向申包胥示意,同时满含歉意说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大哥无需如此,如今伍员家国不再,只身出逃,不会再存此妄想,残生当以复仇为念,须臾不敢或忘!只盼那昏王别死得太早,伍员一旦兵权在手,定会挥师入郢!”
他看了看手中如雪白发,忽然间悲从中来,只觉得前途渺渺,道路多桀,以自己孑然一身力抗强楚举国之兵,这念头似乎有些疯狂。一瞬间他又想起了父兄的音容,还有诀别时月娘眼中那无尽的柔情,那深深的依恋,他又是伤心又是骄傲,忖道:“此仇不报,伍员你枉自为人!纵令身被千秋骂名,也要教那老贼知道匹夫不可轻辱!”这念头激发了他胸中的英雄气概,将心一横,他仰天狂笑了几声,斩钉截铁道:“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年,犹为夭也!今次伍员以一狂妄匹夫,向楚国宣战!泱泱大楚万乘之国,料也难阻我复仇之路。伍员定以满腔热血为后世为人君者立一警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令贵为万乘,虽死难逃!”
申包胥看着他这副傲然睥睨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又爱又怕。他当然不相信以伍员一人之力能搅起什么滔天巨浪使楚国覆灭,顾念手足之情只想放他一马;可是他身领楚王严令,并蒙其信任带出他苦心设计、楚王倚为镇宫秘技的幻灭神箭箭阵,却是志在必得,万万不容有失。可以说现时这兄弟的生死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时间举棋不定。
默然半晌,他知道话已至此再没有回转的余地,却仍然拿不定主意,于是转身自百宝囊中掏出一粒蜡丸,示意伍员张口。伍子胥果然毫不迟疑地张开了嘴,看着义兄捏开腊衣,将一颗红色的药丸弹入他口中,咕噜一声咽了下去,问也不问一句。申包胥这才解释道:“这是愚兄精炼的解毒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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