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第9章


沐远风摇了摇头:“已然富可敌国,还要长生不老,这金老庄主也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可笑。”言毕拎起酒壶,慢慢自斟,一旁的赵青娘默默不语。
施金阙长叹一声:“我早知道金家门内险恶,但当初与银楼情投意合,总觉得只要我善待她,她父亲不会将我如何。到了今日这等局面,我施家几乎已倾其所有填补亏缺,丹庄需耗却还是如无底洞一般,不想个办法阻止,我施金阙也只有以死去赔了。”
沐远风一时未答,若有所思。赵青娘忽然道:“那你现在的处境岂不是和我一样?都替这金老头背着黑锅。”
施金阙有些不好意思:“的确如此,姑娘见笑了。”就在此时,沐远风侧头向水榭之外望去。只见水中汀石上盈盈走来一个侍女,乌黑的发上闪着一点金光,映入沐远风眼中。那是一支名贵的钗,而戴着钗的是一个侍女。施金阙一怔回望,神色顿时大变。
“姑爷。”侍女含笑上前。
“……”施金阙一时脸色发白,竟说不出话。沐远风扫视了这二人一眼,微微一笑:“看来,算盘帐簿果然是离不开的,才这么片刻就等不及了。”
施金阙双手紧握,努力自持道:“何事?”
那侍女笑道:“小姐见姑爷多时不归,亲自到白水坞来了,请您外面相见。”
施金阙脸色僵硬,回头去看沐远风,见他神情转冷,不由急道:“琴师,我……”
“时已不早,也的确是不及再弹一曲了。”沐远风淡淡地打断了他,“施相公请回吧,世上善于操琴者多不胜数,今日也算是有缘。”
施金阙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踌躇片刻,起身道:“我出外一看,倘若娘子肯先回去,那么稍后我再来和二位饮酒。”说罢随那侍女惴惴而去。
绿竹水榭中唯余水声,不知何时,那几个闲散酒客竟也都不见了。赵青娘一等施金阙离开,立刻道:“他是不是被发现了?”
沐远风沉吟道:“以金家人的城府来看,难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青娘有些迫切地注视着他。
沐远风“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你去看看那银楼娘子长什么模样吧。我酒喝多了,头晕得很,在此小憩片刻。”
赵青娘大喜:“好,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过可别睡过去,被人捉住都不知道。”
沐远风哈哈一笑:“百步之内只要有人在动,我都能知道。”
赵青娘跳起身来,握紧自己的剑,踏上第一块汀石之前,听到沐远风最后说了一句:“不管她长得多美多丑,你都不能拔剑。”
白水坞中流水长,亭榭几处、楼台高低,尽在赵青娘脚下如飞后退。她足不点地、裙影翩然,就如受困多日的飞鸟一般,亭台中偶有人望见她,都不免长久注目。不过他们不会知道这是谁,赵青娘心中暗想。
她忽然得意起来,伤痛尽愈、久不展翼,这白水坞中一切文人骚客在她眼中都成了山水画里的小小缀饰,而她赵青娘,则是翔于晴空流云的鸿雁。
一时间,她竟也忘记了沐远风,耳畔被风声覆盖,卷去了琴音留下的最后一丝余韵。我所求兮,莫过于云翼长空,由心而行善道,仗义笑谈天下。
云影处,亭顶攒尖,一人悄立。
步摇生姿,披帛随风飘游,浑身华贵,从那笑容中一望而知。赵青娘跃上水坞戏台,借高势轻盈地下到了亭顶。亭呈扇形,各据一端。两个女子隔着两丈的距离对视,高下不分。
“姑娘,我等你多时了。”女子笑道。
“我们认识么?”赵青娘道。她记得方才沐远风仿佛说过这句话,是在初见施金阙的时候。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的脸,我可是见过很多回了。”女子脸上依旧带着笑,雍容美丽。她很美,但赵青娘已经忘记了她不能拔剑。
“你是谁?”
女子敛袖,慢慢走近了两步:“刚才你和我相公相谈甚欢,哦……是你师父和我相公。”她的目光掠过平静的白水坞,“虽然你比你师父差了许多,不过,也够了。”
“……你是金大小姐?”赵青娘右手的食指再一次扣住了剑格。
女子巧笑嫣然:“我是金的也是银的,金子银子你总认识吧?”见赵青娘不语,她又道,“以前听人说起你,总说是个丑怪的姑娘,今天见了倒也不至于。怎么样,你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不等她说完,赵青娘的剑已脱鞘而出。
算盘和帐簿虽然亲近,比起秤和砣,总还是差着一点。施金阙自离开绿竹水榭就失去了踪影,最后一步,响在离开汀石上岸三十步之后。
水榭寂静,沐远风独自饮酒,望着远远的青山墨影。一弦秋色入壶深,更况银羽。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听到了远处剑刃划开秋风的声音。混杂在枯竹微响、流水轻歌之中,杀气隐隐约约。
翻帐簿的手和打算盘的一样灵巧,按捺了一月的剑比苍鹰更为凌厉。衣袂翻卷,胶着难分,似鱼跃龙门、鹰击长空。甚至有一瞬间,华贵的衣帛被剑割裂。
沐远风闭着眼,静静地倾听着,神色无喜无悲。修长的手指依旧轻轻捻动着白瓷酒杯,如翻动诗卷。臂相击、足点地、腰轻摆,剑舞似灵,双影下扇亭。一曲佳音。他像睡着了一样,衣袖被风轻推,覆在脸颊。
“这种时候,你竟然能睡着?这么多年不见,认不出我的脚步了?”剑中亭柱,双掌相击。一时无声。
“闭着眼睛也能听,不是么?”剑抽出,清脆地折断。拳风起。
“那你说说,我是谁?”拳中了什么人,斜擦而过,稍顷,扇亭处一声惊呼。声音止息。
沐远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秀才遇到兵说不清,兵遇到生意人,一样死不知所。你不带着琴,出来作死么?”
那人爽朗地笑了:“有‘银羽’在此,何必再多累赘?”他也不等沐远风回应,就在方才施金阙的椅中坐下,“那小姑娘是你徒弟?”
“嗯。”沐远风稍稍起身,“蠢得很,愚不可及。”
那人笑着摇头:“我看倒是不错,只欠多摔几次跟头而已。黄金千镒弹一曲,你这名声传回落霞山,可把渊清逗乐了。”
沐远风也微微一笑:“是么?她今生也会有乐的时候?”
那人看着他:“都是老友了,当初虽然不快,现在终归还惦念。关于‘银羽’,你可找到答案了?”
“没有。”沐远风淡淡地道,“你看我这个徒儿,现在能让她做什么呢?”
“你想从她身上找答案?”
“别无他法,否则我不会随意收弟子的。”
那人点了点头:“我离开琴馆之前,渊清让我带话给你,凡事尽力就行,不要太过勉强,否则徒然自伤。”
沐远风站起身来,走到临水之处:“三春醉里,三秋别后。人谁无死?”衣摆微动之下,隐隐显出他削瘦的身躯。
那人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细瘦修长的手上。他突然起身,走近:“你……可是已受其害?”
沐远风回过头:“我离开落霞山多少年,银羽琴也就跟了我多少年,所以,你认为呢?”
第十章 别意玲珑
赵青娘是被一阵香气迷倒的。她的剑断在扇亭的木柱中,赤手空拳斗不过三招,就一拳打在金银楼的右肩。随即,金大小姐像纸鹤一般斜斜退了一步,缕缕披帛下散出一股胭脂般的颜色。
好似一阵红雾,赵青娘看见金银楼那张名贵的脸上露出美艳的笑容。她不必斗得过三指飞云,因为决斗只是江湖中人信奉的事。层层复裙由一旋身而散开,那红雾愈加扑融在赵青娘身周,天地似轻云,让她觉得那只缓缓伸过来的手就像如来的掌|Qī|shu|ωang|,铺天盖地。而四周除了潺潺不停的溪流,没有别的声音。
那柄曾经刺伤了贺乘云的匕首滑到指尖,赵青娘怒视着金银楼:“你……和你爹一样,卑鄙!”
金银楼笑得好似要融化在那红色的迷雾里:“无商不奸,做生意的不多点心眼,怎么制得住你们这些村野莽夫?”她伸出的手停了一停,向回收去。仿佛是想完整地看看赵青娘怎么不支倒下,红雾飘浮在空气中,不多时渐淡。
赵青娘半跪于地,长袖遮盖着双手,右手是断剑,左手是匕首:“你连你自己的相公也骗,还有什么人是你可以相信的?”
金银楼向她走近了两步,步摇在耳旁垂晃:“相公算什么?相公比得过上天么?几十年,最多一百年,相公也就死了。人一死,心就烂了,有多少缱绻缠绵,还不是像粪土一样?”
赵青娘不觉发怔,右手的断剑已经抵在地上:“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待你这么好,宁可赔光自己的家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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