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第48章


田思思道:“这个人呢?”
她说的是她眼睛正在盯着的一个人。
这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田思思道:“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还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这种人,家中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的。”
秦歌道:“随时都有。”
田思思道:“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半夜三更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又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田思思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田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秦歌道:“那不过是你觉得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田思思在听着。
秦歌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语声更轻、更慢,慢慢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田思思道:“那时你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田思思笑道:“真像有根针在刺着?那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也无法形容你那时的感觉。”
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烂摊子上来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秦歌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们陪你一辈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绝不可能永远的陪着你。”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秦歌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
田思思眼珠子转不转,说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秦歌道:“哪种人?”
田思思道:“像张好儿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她又向那青衫人膘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秦歌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若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秦歌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田思思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还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秦歌道:“那完全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秦歌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田思思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
秦歌道:“有时的确是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秦歌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秦歌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你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
她眼睛里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有过快乐;失去了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秦歌凝视着她,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秦歌道:“还有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田思思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秦歌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秦歌道:“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并不好,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
田思思嫣然道:“什么味道?臭味吗?”
秦歌道:“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偶尔到这里来几次,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田思思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
秦歌道:“也不是,那就好像……”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尔去找我别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丑得多,你也会觉得有种新鲜的刺激。”
田思思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秦歌含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的,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做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田思思又笑了。
她笑得很甜,很愉快。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
秦歌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现在她也好像已渐渐忘记他是个男人了。
因为他已是她的朋友。
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让她躺在怀里的男人。
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找到这种男人?
她不知道。
这种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只有永远不停地去找,也许她永远找不到。
也许她虽已找到,却轻易放过了。
人们岂非总是会轻易放过一些他最需要的东西?直等他已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种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
“无论如何,那大头鬼总不是我要找的。”
田思思咬咬牙。
“他就算永远不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就算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好像要强迫自己承认这件事。
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只有跟杨凡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才没有这种空虚惶恐的感觉。
她也许会气得要命,也许会恨得要命,但却绝不会寂寞。
秦歌正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你最佩服的那个人。”
秦歌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田思思道:“在哪里?”
秦歌道:“你回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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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思思立刻回过头。
一回头她就看到了杨凡。
杨凡还是老样子,大大的头,圆圆的脸,好似很胖很笨的样子。
但田思思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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