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第84章


刘鸿福的饭店也被家冠霸占了,在这之前刘鸿福去找过洪武,洪武没管这事儿。家冠知道他去找过洪武,直接指示郑奎去了他家,一枪打断了他的腿。刘洪福没敢报案,住院的时候,家冠又安排郑奎找他去了,要钱,说刘鸿福的饭店是个空架子,他去承包,亏大发了,应该补偿。刘鸿福没有办法,就说,金龙还欠他一笔钱,等他要回来之后再给他。家冠直接把金龙找了去,让金龙把钱还给刘鸿福。金龙不承认欠钱这事儿,家冠就让郑奎当着刘鸿福的面砍下了金龙的一根指头,刘鸿福害怕了,又给了家冠不少钱,这下子几乎倾家荡产。现在金龙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藏在洪武家,整天陪着他姐姐抹眼泪,要等张宽出来呢,等张宽和王东出来,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跟家冠拼个你死我活。家冠放出话来说,金龙这种养不熟的货色就应该这样对待他,就是张宽出来也不会饶过他,他这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
这些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不让兰斜眼说了,问他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
兰斜眼说,来之前可智对他说,我哥还在青海,当了自由号儿,在荒漠上栽沙棘,挺闲散的活儿。
我问他,我妈身体怎么样了?兰斜眼说,很好,能上街买菜了,还能带着来顺出去逛公园。
我没问林宝宝的事情,林宝宝给我来过信,说她过得很好,就是有点儿想我哥,希望我告诉她我哥的地址。
我哪儿知道我哥哥的地址?一直没有给她回信。
从接见室出来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灰蒙蒙的,大锅一般罩着。
驴四儿彻底犯了神经病,过年的那天,别人都在喝茶闲聊,他躺在铺上“撸管儿”,脸憋得铁青,像一只沤烂了的大茄子。组里一个号称木乃伊第二的湖北人大声宣布:“为了加强改造,下面由驴娃儿四为大家现场直播舞龙!”一把掀了驴四儿的被子。驴四儿撒了手,任凭被子将他两腿中间的那个物件蹭得滴溜乱转。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大家都没有心情凑热闹,别转脸看我和蒯斌,表情一律像受难的耶酥。蒯斌在两根指头中间捻灭了烟,过去给驴四儿盖好被子,冲假木乃伊一勾指头:“周福,跟我来。”假木乃伊以为自己的表现起到了调节气氛的效果,“二政府”要奖励他了,乐颠颠地跟在蒯斌的后面出了监舍。外面在下雪,假木乃伊夸张地抱了一把眼前的雪,一声“好一派北国风光”还没喊利索,哇呀一声先躺到了门口的一堆雪里。这小子反应贼快,趁蒯斌的第二脚还没蹬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蹿回了监舍,奔驴四儿就过去了:“大哥对不起!”
蒯斌站在门口,披着一身雪花嘟囔:“操你二大爷的,舍我一身剐,能挽救你获得新生,值。”
我说:“得,蒯哥找出下一个木乃伊来了。”
蒯斌别一下脑袋坐了回去:“妈逼的,过年还不让人家玩玩自己找点儿乐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脚好象不轻,这工夫才觉出疼来,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乱叫,像被蒙古大夫拿错了穴位。
“手里捧着窝窝头,碗里没有一滴油,白天围着牢房里转啊,晚上啊,晚上又灯下缝补衣裳……”驴四儿在唱歌,歌声像是从地里头冒出来似的,“月光透进了铁窗,照在我的身上,妈妈呀妈妈你可曾也看见了月亮,眼泪止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妈妈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怜,这就是狱中的生活啊,妈妈呀妈妈呀,儿与娘何时才能相见?”大家正准备跟着哼哼两句,蒯斌的一声“关!”让大家彻底没了电。我感觉蒯斌这家伙很有意思,说他主持正义吧,他还经常使一些又坏又怪的招数,说他是个坏水吧,他还真的有些正义感,尽管这样的正义感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出现。我敢说,这个组里除了我,没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着他,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苍蝇在躲闪横空而来的那只又臭又脏的苍蝇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黄的电影里面,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走,纷乱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看见这部电影在无声地走着,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摇摇摆摆地飘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阵风吹过来,鸟儿没有了,我看见它变成了蚂蚁那样大小的一个黑点儿,孤单地停在田野尽头那棵黄叶飘零的槐树枝头。秋天快要到了,我站在地头,闷闷地想,这小子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顺来了,穿着一身麻袋片子一样的西服,一路冲我笑过来。我估计这家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顺大喊一声:“跟哥们儿说拜拜啦!”我跟他拥抱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闪到一边,傻愣着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脸,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绳,脚下穿布鞋的滑稽样子。天顺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傻笑着念叨一句“大宽你好好的,有机会我来看你”,然后做荆柯赴死状,冲着天空大喊原始社会西藏语:“啊——尼玛拉戈壁啊,草尼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头般的难受,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也冒出来了,一抖搂就掉了一地。天顺喊完了,我也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一个队长在远处喊他,天顺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着什么急呀,这个钟点我已经不是犯人了,还瞎**耍态度。”鼓着大嘴咽一口唾沫,冲我眨巴眼:“大宽,我先走了。只要你还在里面,我就会回来看你,我忘不了咱哥们儿在这里的感情。”我推着他上了通往监狱大门的那条小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天顺一路醉酒般摇晃着跟大家道别,驴四儿从旁边钻出来,热情地喊:“顺子哥,欢迎再来啊!”
天顺回头嚷了一句:“草尼玛的,杀了也不来啦!”
蒯斌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顺子,出门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天顺冲他晃了晃拳头:“等着吧,死不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大宽,好好给你们接风!”
我一直记着天顺说过的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还没在我的心里捂热乎就成了泡影,在这里,他接不着我了。
好象是在国庆节前后,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方队长就夹着一本花名册来了。蒯斌用毛巾抽打着自己的小腿,悄声说:“估计有事儿。别慌张,很可能要走几个人,前几天我就听教育科的几个兄弟说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打劳改?”蒯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估计咱哥儿俩要分开了,我有这个预感。”他的语气有些动情,连累得我的嗓子眼有点儿发麻:“不会这么巧吧?真要发走几个人,发谁不行,非把咱们俩发走一个?”蒯斌说:“你太粗拉了,有些‘臭哈依’你没小心他……有人点咱们的‘眼药’,说咱俩凑在一起欺压别的犯人,这个人就是周福。”我顿时明白,原来蒯斌砸周福那次是因为这个。“万一咱们分开了,你不要难过,”蒯斌捏了捏我的手,“我还有四年就到期了,玩好了用不了两年。你不是还剩三年多一点吗,没准儿咱俩前后脚出门,到时候咱哥们儿联合起来干点儿事情。我想好了,我不想玩那么明的,就开一家饭店,用饭店做大本营,一点一点地往外‘挣生’,到时候……”
“蒯斌,召集大伙儿点名!”方队长一挥花名册,冲蒯斌喊了一声。
“方队,是不是要发人?”蒯斌边推搡着大家排队边问。
“是,全中队走三十个,你们组三个。”方队长直接站到了队伍前面。
“去哪里?”蒯斌问。
“省第二育新学校,那边需要人,走几个刑期短的。”
第二育新学校就在我们那个城市,林志扬和蝴蝶他们都在那边,我的心一乱,去了那里可就热闹了。方队长简单说了一些关于去到哪里都要好好改造的话,然后开始点名……呵,走的人里面果然有我。回监舍收拾好行李,默默地跟眼圈通红的蒯斌拥抱一把,我们三个人被两只手铐拷在一起上了停在监狱门口的一辆大卡车。卡车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死了没埋的样子。卡车渐行渐远,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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