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江湖》第72章


难怪你不会梳头。
难怪你气度高华,不似常人。
难怪你说事情分可为和不可为,我原以为你在劝我顾及身边的人,原来你是说你自己。
难怪呵……
他笑了起来,火光映照下,他的笑容竟那样苦涩,“原来你是公主,不是御膳房的小宫女;原来你姓凤,不姓薛;原来你叫安顺,不叫阿蛮;原来你的父亲是皇上,而不是将军……”他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没入鬓发,转瞬不见踪迹,他轻轻地道,“原来,都是骗人的……”
可是,在花家那一夜,你不舍和怜惜的眼神;可是,方才你拼命地维护;可是,那些柔情蜜意快乐轻盈的时光——都是骗人的吗?!
难道全都是骗人的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如被钝刀切割一样痛,所有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不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薛阿蛮吃了一惊,急急向娑定城的长老吩咐:“快快请大夫来!”
“不用了……”百里无忧抬起手,自己撑住地面,缓缓地站起来。
薛阿蛮想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淡淡地避开,阿蛮的眼泪“刷”地便下来:“无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百里无忧虚弱地站着,眼眸是前所未见的灰暗——那是深沉的黑,无边的空洞,灭绝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甚至连生机也一并灭绝的灰暗——阿蛮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眼神,即使面罩被靳初楼挑下,即使尽堂主人的身份大白于人前时,他的眼神也没有这样毫无生气……
他用这样灰暗这样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又好像不是在望她,而是在望向别的什么人,他轻轻地开口:“不用说对不起,我也瞒了你……何况,你还救了我……”
他颤巍巍露出一个极淡极淡、极白极白的笑容,轻声道:“我,应该谢谢你……”
不!不是这样的!阿蛮含着泪无力摇头。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想到去救济资助那些人的亲友,靳初楼也不会因此盯上你,你不会受伤,你将仍然是华衣优雅的少主,迷恋甜美的食物……
所有的想法,在他那样苍白的笑容下,都变得凄怆而无力。她掩住嘴,不让自己懦弱地哭出声,泪水滑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胸中哽咽。望向他身上的血污,有那么一刻,她宁愿他永远做黑暗中的尽堂主人,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她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包庇他!愿意用自己的良心去包庇他!她不要看到他受伤害——然而,给他带来伤害最大的,却是她自己……
第一次出娑定城的出口时,他笑盈盈地追上来——
第二次在杭州别离时,他再一次跃进了她的马车——
他低低地问:“如果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他替她挽发,他为她做饭麸稞,他送她镯子,上面刻着一曲《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到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设若要分离,除非山都腐烂、除非水面上飘得起秤锤、除非黄河彻底干涸、除非白天看见星星,除非北斗从南面升起,就算真这样,我们也不要分离,除非——太阳在三更出现!
多么热烈的誓言、多么美好的心愿——然而无忧、无忧,对不起、对不起……
夜,终于慢慢地过去,天边显出一抹鱼肚白。然后,朝霞出来了,再然后,太阳出来了,最后,县衙来接安顺公主的八宝璎珞车也来了。
周近的官员,娑定城的长老,靳初楼一行,恭送公主上车。
公主脸上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上了车,最后一眼掠过娑定城鳞次栉比的屋檐,掠过那曾经满是繁花的庭院。她知道,这一切将成为她的梦境,只能放在琉璃盒子里细细观望了。
日后还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点心,看蝴蝶飞舞。但,葡萄架不会是这里的葡萄架,身边的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
秋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匾额上,“虫亦院”三个字就在眼前。阿蛮抚着腕上的镯子,看那阙《菩萨蛮》,字体一模一样,清瘦纤秀,是他的手笔。
猛然之间,心上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下,钝钝的惊与痛。她急急喝住正要把车帘放下来的侍女:“等一下!”
车帘重新卷起,“虫亦院”三个字,重新映入眼帘。
恍惚之间,有声音在耳边问:“这个看得懂吗?”
隔着一段辰光,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浮现腼腆的笑。
“啪”的一下响,却是头上着了一记。她摸着痛处回头,看到他悠悠然的模样,只听他道:“这个要再猜不出来,你可就太笨了!”
她的嘴角浮起一朵微笑,脸上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无忧,今天我终于看懂了。
“虫亦”,就是“亦虫”。
“亦虫”,就是“蛮”。
“虫亦院”,就是“蛮院”——就是“有阿蛮的院子”。 
尾声一 独自伤
一片葡萄叶子自枝上飘然坠落,秋风与它嬉戏,吹起它,在地上打个旋儿,飘进门槛。www。WenXueMi。CoM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有药香、有甜香,还有一丝柚子的清香。
丫环坐在床畔剥柚子。
先拿小刀将厚厚的柚子皮分四瓣划开,去皮,再一瓣一瓣分开来。取过一瓣,把那层薄薄的茎皮撕开,露出颗颗晶莹的柚子瓤,送到一张唇边。
那张唇,真是比蔷薇花还要好看,眼下却比柚子瓤的颜色还要淡上几分,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唇之上,是秀挺的鼻梁,鼻梁之上,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某处。仿佛看什么东西看得特别入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就连柚子递到他面前,他的睫毛也一动不动,仿佛根本看不见。
靳初楼站在一旁,道:“你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该起来了。”
床上人的没有答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我明天要回问武院了。”靳初楼道,“那件事就算是揭过去——若不是安顺公主,阅微堂你是非上不可。说起来,她还是你的大恩人,她的信你也该看一看。”
百里无忧仍旧没有说话,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墙面,仿佛要一直这么地老天荒地望下去。
伴雪送来汤药,百里无忧被扶起来,药碗送到唇边,他张口喝下去,伴雪递来蜜饯,他张嘴含住。
那么安静——太安静。
百里从来都不是这样安静的人。
这样的安静里透出沉甸甸的压抑。
靳初楼本来还想问问,尽堂为何能躲过知书人的眼睛,活跃六年之久。要知道阅微堂的知书人能洞悉天下间一切秘密,无论哪一个人做出不利于江湖之事,都会有使者在第一时间阻止。然而照如此看来,百里无忧是能他答案了。那天晚上的人都已立下誓言为百里无忧守住秘密,从此以后,百里无忧仍是天下无双的娑定城少城主,尽堂既已解散,他也放下心。
只是,这样安静的百里无忧何时能够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那个笑得如同蔷薇绽放一般的贵公子,还能再回来吗?
房间里寂静。
靳初楼离开,百里无忧仍然一动不动,屋子唯有的动静是一点一点西斜的太阳光。
黄昏时候,一串脚步声打破屋子里的平静,铃儿托着饭菜,恭声道:“少主,吃晚饭了。”
伴雪过来伺候,忽然看到有一样糯米肉丸,便问:“大夫说可以吃荤腥吗?”
铃儿连忙答:“可以可以!我特地问过。”
伴雪便夹起一只肉丸,喂给百里无忧,百里无忧静静地张开嘴,含住,才吃下去一颗,他脸上的神色顿时变了,死寂的眼眸里刹那间情绪翻涌,“唔”的一声,一丝鲜血溢出嘴角。
伴雪惊呆了,一面忙着喊大夫一面端水给他喝,他却不喝,直直地望向铃儿,脸色白极了,更衬得嘴角那缕鲜血红得可怕,他颤声道:“这菜……是谁做?”
铃儿见少主吃了一颗丸子便吐血,脸早吓白了,“……是我做的。”
“胡说!不是你!”他狠狠地道,“说,是谁做的?!那个做菜的人呢?!”
铃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少主对不起、少主对不起,我做得不好,少主对不起……”
伴雪见百里无忧胸口急剧起伏,生怕又勾起他的伤势,连忙把厨房里的两个厨娘叫来,问道:“做这菜的人呢?”
两个厨娘极诧异地对视一眼,一指铃儿,“可不就在这儿吗?”
“胡说!不是她做的!”百里无忧已坐了起来,喘着气道,“这、这道菜,分明是她做的!”
他一会儿“不是她做的”,一会儿又“分明是她做的”,两个厨娘哪里听得明白?半天,喃喃道:“这……这菜确实是铃儿做的。Wenxue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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